铅云低垂,不见星月。
李长安独坐庙前,身上蓑衣边沿勾勒出从窗纸透出的昏黄暖光,手里翻叠黄纸,一只小巧的鸟儿逐渐成型。
叮~
檐下的铜铃忽而晃响。
他瞧了眼阶前香炉,烟气笔直。
不动声色,仔细为鸟儿折出翅膀。
庭院边沿的灯笼光焰晃了晃,悄然染出惨绿,照得寒雾又重了几重,墙头上高高低低起伏着许多怪异影子,无声无息,在黑暗里注视着庙子一点渺茫灯火。
此时此地,决不会有人会认为那只是远处景物的剪影。
概因。
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一阵急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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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李长安掐住铃舌,向着掌心的纸鸟吹出一口清气,那鸟儿顿时活了过来,扑向了一团不知何时漫入院墙的浓雾。
哄~
火光骤起,驱散暗雾,不速之客显出形来。
那是个内穿襦铠、外披锦袍武官模样的男人,不,怎会是人?其兜鍪分明是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并不言语,只将手中一柄令旗高举。
墙头幽影里亮起两团磷火。
磷火滚落下庭院,化作一个瘦骨嶙峋的鬼卒。它浑身褴褛,浑身血肉糜烂可见白骨,手里却紧握着一把血锈斑斑的短刀,惨然而狰狞。
它方摇摇晃晃起身,墙头又落下一只鬼卒,身躯更为腐朽,一条臂膀烂得只剩半截骨头……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第五……一个接一个相继滚落入庭院,连庙子上方都传来窸窣声响,那是某种东西正快速爬过瓦顶。
短短时间。
鬼卒好似无处不在的雾气几要填塞整个院子。
于是。
李长安摘下铜铃,抛掷而出。
叮~
一铃落下,霎时,仿佛池中涟漪激荡。
叮!叮!叮!
庭中千铃回响。
此铃非是凡铃,俱是八角镇魂铜铃,暗中悬于院子各处,此刻互相唱和一齐作响,直晃得满院鬼卒天旋地转,连瓦间的鬼卒也个个失足跌下,滚落在院中砂石地上,竟好似落在了炭火堆里,身上滋滋作响,不住翻滚哀嚎,概因那砂石下不是泥土,却是一层祭炼过的朱砂!
唯有那武官依旧立于庭中举旗如故。
镇魂铃、朱砂阵都未能奈何他分毫,显然非是寻常厉鬼。
“第三个。”
李长安如是道。
拔剑出鞘,步下庭院。
但没想,周遭那些个遭铃声煎、受朱砂熬,本以为没了行动能力的鬼卒们竟还能挣扎着向他扑来。
道士“咦”了一声。
剑光一闪,右方一只鬼卒身首异处,腐血泼溅;青锋又一指,左手边另一只鬼卒被当空贯穿,熟料,它却死死抓住剑刃,欺身过来,极力抻长脖子撕咬。
道士眉头蹙起,剑上浮起青光,那鬼卒挣了挣,顿时没了声息,然而,它那张腐烂入骨的脸上却露出些许解脱的神色,仿佛在道士手中魂飞魄散是个绝好的结局。
寻常厉鬼不会流血,更不会癫狂如斯。
道士既要对付鬼王,自然对窟窿城有所调查。
钱唐多有不务正业或者寻不到正业的浮浪子、恶少年,他们好勇斗狠,动辄杀人,且因着城内外繁多的沟渠,养成一恶习——杀人后随手弃尸于沟中,由得污水冲入沟渠更深处。
而鬼王座下有一大鬼,在窟窿城中置有一狱,惯爱收集此类无赖汉的尸身魂魄,制成活跳尸,迫使它们彼此昼夜厮杀不休,直到血肉烂为糜粉,魂魄散为烟尘,方得解脱。
此狱唤作“等活狱”,狱中囚徒唤作“等活鬼”,而那大鬼便称做“等活使者”。
也就是说——
道士冷冷抬眸。
那“等活使者”却仿佛察觉了他想法,徐徐后退,同时更多的“等活鬼”挣扎涌来,将双方重重隔绝。
道士张开蓑衣。
“扑簌”声震耳欲聋。
却不是来自于蓑衣下的鸟儿。
愕然抬头。
大片大片羽毛状的黑雪纷纷而下,顷刻落满庭院,封住了铃声,盖住了朱砂。
等活使者手中令旗已然落下。
满院子鬼卒摇摇晃晃起身,一对对幽绿的眼珠重重围拢过来。
……
无尘所赠端的是一口宝剑。
自有一股破邪荡魔之威力,饱饮鬼血后自生呼啸,剑锋过处,头颅冲天,鬼血泼洒如雨。
纵有鬼卒悍不畏死舍命递来锋刃,但刘家是将门,武备齐全,道士蓑衣下正穿着一件上好的锁子甲,加以护身符箓,全然不惧。
任他重重鬼卒如狂涛四面泼打过来,道士自仗剑如礁石屹立不动。
不过礁石再坚固,也只是孤石一座,打得碎浪头,却拦不下潮水。
“武官”挥动令旗。
更多的鬼卒绕过道士直扑小庙。
庙中聚集着残存的活人,只消冲进去,便可饱餐血肉,尽情发泄痛苦与癫狂。
没想。
此时。
庙门竟主动打开了。
尽管舌头都已腐烂,但这群鬼卒喉咙滑出“嗬嗬”声里分明嚎叫着狂喜,它们争先恐后,甚至推攘扭打作一团,而后踩着同伴蜂拥而入。
虎!
虎!
虎!
三声呼呵好似平地惊雷。
但见冷光迸起。
迎接鬼卒的不是鲜甜的血肉和悦耳的哭喊,而是如林攒刺的长槊,是如涛逆卷的陌刀。
闯入的鬼卒眨眼被砍杀一空。
紧接着。
一队队武士鱼贯而出,甲叶铿锵间灵光浮动,挥刀舞槊时神芒闪烁,仅仅二十八人,将波涛般疯狂涌来的鬼卒砸个粉碎,并逆推而回。
…………
周遭的鬼卒越发癫狂。
刺穿头颅,它们就用牙齿咬住刀锋;斩断手臂,便拿断骨作尖刀。前者被斩成碎块,后者一刻不停踩着前者的腐肉朽骨嚎叫着迎向剑锋。
饶是李长安,仅凭手中剑、身上甲也越发难支,不由得手里掐诀,纸鸟儿在袖中“扑簌”,便要催动符箓。
嗾~
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将一颗鬼脑袋洞穿当场。
又有刀光如雪,将左侧鬼卒拦腰截断。
再有槊刃横扫,把右侧鬼卒尽数打翻。
一队甲士已然冲开“狂潮”,护卫在李长安身侧,冲他沉默点头。
李长安大笑回应,一把扯掉肩上一颗啃咬得甲衣嘎吱作响的鬼脑袋,不需多言,左右甲士齐声呼呵上前,刀槊并出打开道路,李长安顺势蹂身而上,直取“等活使者”。
蓑衣随身飞扬,剑上已生出青芒。
耳边群鬼的嚎叫里掺入一份含混的呢喃,雾气似突兀重了几分,叫眼前模糊了一瞬。
李长安眨了眨眼,晃头甩开朦朦。
再看去。
等活使者已然再度举起令旗。
大批鬼兵突兀出现将其重重护卫,不同于等活鬼,个个肢体残缺,武器朽烂,这批鬼兵尽是重甲长兵,大弓强弩,煞气摄人,比之刘府甲士似乎都要强横几分。
不对。
李长安心思急转。
钱唐是繁华都会,又不是古战场,区区一只厉鬼,哪来的大批战殁猛士供它驱使?
于是凝神扣齿。
脆响声敲醒灵台。
耳边呢喃顿去,眼前景物一改,哪来的强兵猛将?只些许残缺鬼卒罢了。
“郎君,这道人是鬼,没个肉眼肉耳,咱们的幻术拿他没甚办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