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一阵复一阵。
夜雾浓了几重又几重。
侵入院墙,几乎吞没了大鬼们的轮廓。
它们终于有了动作。
捉魂使者缓缓上前一步,从庙中渗出的微光照出它惨白如骨的面孔。
声音幽渺而粗粝,仿佛两片干尸在死寂的暗处摩挲。
“‘解冤仇’冒犯大王,杀我同僚,罪无可赦,刘牧之既然认了这名号,我等灭他满门天经地义,十三家也不能置喙。无尘,你横插一脚已是坏了两家默契。然念你身份特殊,尽可识趣离去,莫再掺和人间俗事,好生作你的风流和尚,伴你的青灯古卷,岂不善哉?”
“阿弥陀佛。”无尘道,“干汝鸟事。”
捉魂使者面无怒色,胸腹间响起“空空”的古怪笑声,目光离开和尚,凝视道士许久。
忽的抽响了皮鞭。
啪~
怪犬们如蒙大赦即刻爬起,没有扑向小庙,反是相继跳出院子不见。
捉魂使者亦退入阴暗处。
雾气渺渺浮动。
它们的轮廓连带“空空”声都渐渐隐没。
不久。
连铃声也渐渐停了。
李长安挥剑挑下一点灯芯,屈指弹去,烛火落处,空空如也。
“走了?”
仿佛是嘲笑他的侥幸之心。
叮。
铃声复起。
叮~当~当!当!
响声比先前百倍、千倍的急促、激烈。甚至有铜铃自悬挂处晃落,掉在地上,似离水之鱼剧烈扑腾。
也在这铃声中,不觉夹杂有咔~咔~骨骼撞击的声响。
老供奉的脸上霎时抽去所有血色。
“来了!”
这个一向沉默得颓丧的老人,此刻竟如女子一般尖叫起来。
“它来了!”
无需再问,“它”是何物?
李长安见得,一副巨大手骨“咔嚓”握住墙头,同样巨大的骷髅头在高高的雾气里现出半个形状。
那“咔咔”声响,是它的颌骨在不住开阖,是这骷髅在狂笑。
雾气在迟缓地流淌,愈发浓稠,黑得泛出绿色。不,那根本就不是雾,那是焚尸堆里燃起的浓烟,那似烂棺材里涌出的脓水。
淤积在墙头上,愈积愈重,愈积愈浓,终于淌下墙垣,无声垂入院中。
是的。
无声。
它落尽院子的一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管是铃声,是风声,是远处的虫鸣声,还是庙中的惊惧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冻气先一步涌入庙子,它扼住了喉咙,锁住了心跳,按住了脉搏。
此时此刻。
李长安脑中只有一个字。
“魙。”
“阿弥陀佛。”一声佛唱打破死寂,无尘持无畏印,厉声喝到,“两位,还没到束手就擒的时候。”
老供奉怔怔眨了两下眼,忽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是啦,是啦,早就料想到的,临到头何必失态惹人耻笑。”
他神情莫名,似摆脱了什么,更似抛却了什么,总归是镇定下来,有了勇气望向庙外。
庭院里,一缕缕一层层的墨绿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众人好像困在深井里的老鼠,眼睁睁看着井壁流下沥青,却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看着它一点点来吞噬自己的生命。
老供奉忽而问无尘:“那佛光可否抵挡这怪物?”
“或可支撑几息。”
熟料。
老供奉却庆幸道:“够了,足够了。”
“佛光能抵挡几息,咱们这些苟活之人的血肉、魂魄也够这些怪物咀嚼一阵,足够两位脱围而出。只是……”
他回头一脸慈爱地看着庙中刘家遗孤,小娃娃看不见也听不着,对当下危难一无所知,夜深了,正睡得香。
“还请带上我家少主,如此,老朽虽死无憾。”
老供奉说罢释然一笑,抬头仰望夜空,夜空铅云重重。
“钱唐万般皆好,可惜时时云深雾重,不得舒展眉目,临死了,也没见着好天气。”
“此言差矣。”
大敌当前,李长安仍旧笑得从容。
甚至振去剑上残血,施施然纳剑归鞘。
“云若不深,如何孕育风雷?”
老供奉愕然不解。
便听得。
“微妙真空,神霄赵公。”
老供奉听着空气中忽有细细的“噼啪”声,露裸的皮肤感到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看,手背上汗毛根根竖立。
“驱雷掣电,走火行风。”
一道白光刺入庭院,魙的来势突兀停滞,老供奉慌张抬头,一道璀璨电光仿佛银龙在云中隐现。
“何神不伏,何鬼敢冲。”
轰隆。
雷声并不震耳。因为它尚在云端闷响,并未真正降临凡尘。即便如此,老供奉诧异见得,先前缓缓而来、步步逼近的魙,此时却飞速退散或说逃窜而回。
“神虎一吠……”
这句才诵到一半,铃声又开始回响,风又轻轻,雾又渺渺,巨大骷髅已然失了影踪。
李长安于是扣齿咬断法咒,周身霹雳缓缓消散,余下淡淡焦臭,天上随之收起雷霆,铅铁被被扯散作棉絮,现出朗朗星月。
老供奉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
他听闻过李长安独闯窟窿城的故事,但消息都是宾客们传出,他们并不晓得道士所赠“寿礼”详情,且传言多有失真,也无怪老供奉此时惊奇。
李长安眸中尤有丝丝电光残留,他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此乃玉清神雷。”
铃声停了,彻底停了。
恶鬼退了,真的退了。
老供奉两腿一软,脸上似哭似笑,跌倒在地。身后,是庙中大伙儿迟来的欢呼。
……
庭院里。
鬼卒们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
即便是魙与雷霆也没能叫它们变化分毫。
这些等活鬼常年困于地下,被强迫着彼此厮杀以供恶鬼取乐,魂魄早已千疮百孔、不堪折磨,只是被妖法束缚在残躯上,又含着一口怨愤勉力支撑。
而今,道士斩了等活使者,无尘化了魂中执着。
“他们?”
“解脱了。”
无尘宣了个佛唱,眉头忧虑未解。
“窟窿城今夜来势汹汹,既遣鬼使,又驱魙,然两者都未尽全力。虎头蛇尾,恐怕有诈。”
“和尚心思太多。”
李长安笑指庙中欢腾。
“管它是色厉胆薄,还是包藏祸心,咱们保住了无辜,保住了解冤仇,便该庆贺!”
说着,“啊呀”一声,道士就地一坐。
浑身疲敝一齐涌起,手软脚软,干脆摊在地上。
“可惜使尽了气力。”他哈哈道,“不然,好歹再去隔壁借些酒肉。”
“这有何难?”无尘道,“我去便是。”
“和尚也会翻墙?”
“何必翻墙?熬过今夜,他们自会为我们敞开大门。”
…………
次日。
天光尚且朦朦,晨钟初初敲响。
早起的人们愕然见得,刘府正门大开,幸存的男女忙活着搬出具具腐尸,而一颗狰狞鬼首正高高挑在门头。
一传十,十传百。
晨钟未尽,钱唐内外所有的有心人已收到了这个消息——名为“解冤仇”的旗帜,熬过了长夜,于绝境之中高高、稳稳立在了刘府这片死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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