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渐止,黎明将至,皇峪寺村愈加是漆黑一团。河水的涨势到是渐渐平息,可秦湘、兰若和周密三人,已被困在凉风垭整整一夜。令此三人更加想不到的是,在这深更半夜的风雨肆虐之中,从半截梁上又下来两人,这两人,自然也加入了他们这支蹊跷的夜探石佛的队伍当中。
昨夜里的急死忙活中,周密的肋下被学校的栅栏门上的铁制五角星小刺划了一道,他没吱声,隔着T恤衫用手紧按住伤口,感觉到是问题不大。陈老五撂下他,转身跑向亮子后面找张村长领功,只见老六跑起来轻飘飘的四蹄外翻,如小马驹盛装舞步,颇给人一种成功人士的错觉,把个坐在前排与刘爱多谝得正美的王冬月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周密没往戏台前凑,他总喜欢独处,擅长冷眼旁观,他信奉所谓的“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这一社恐歪理。关中方言他听不大懂,三弦月琴在瞎子娃的怀抱中如泣如诉,唢呐声从李少波唇间滚地雷般向天呐喊,无不透着穿越洪荒的彻骨悲凉。关中老腔愤懑的怒吼,与他老家丝竹洞箫的昵侬,在这里有了神交。无助的悲悯,是终极感悟;酣畅淋漓与含蓄婉约,是不死的灵魂;唯多样性,方成生命之永恒。一切追求整齐划一,摧残的何止是艺术本身呢?
周密脑子跑毛了。冯思远闷在屋里睡午觉,整个下午没露面。空气中的湿潮,能拧出几把水来。蝉鸣声乍起,响彻云天;它们放歌一曲,拥抱死亡;它们在绝唱中迎接涅槃;它们才是先知,是智者,是真正的赢家。听不见一声狗吠,有什么事要发生吗?皇峪寺村上空不见一丝星光。翠微山南坡上,眼看着黑沉沉的乌云爬上来,在山顶上探头探脑,似乎要随时顺北坡蜂拥压下。胡窜的夜风停止了撒野,所有的树梢此刻都悄悄的,“静不露机,云雷屯也”。皮影戏等了几千年,专候时辰一到,即使没有赵德娃的的戏班,那些隐匿在废墟中的生旦净末,到时自然会纷纷立起桩桩、戳上头茬,在白晃晃的亮子上借光显影、粉墨登场,唱不尽的是那阴阳两界的寻常事儿,演不完的是那人鬼末辩的不了情。以后啊,无论在何处,要是遇见愣神儿的人,就再别说人家犯傻了,其实,他在看戏也在演戏。戏里戏外,分不清的。
让周密更加操心的是,下午碰到卫建坤跟他说,这天怕是要变脸。周密担心暴雨,如果山洪爆发,他明天还走得了吗?
张村长一出撕心裂肺的“张良下山”唱毕,秦湘和兰若起身离座。周密向旁闪了半步,视线不能被遮挡,他察觉到了亮子后面那俩人有点儿不对劲儿。幕布后,何兴保持两步距离跟着李少波。两人绕过多半边垮塌的主席台,身影一闪到了废墟后面,躲开了周密的视线。马教授刚还端坐在刘爱多为他占的位子上看戏,认真的像个小姑娘,可这会儿再看,他也踪影不见。女人们忽啦忽啦摇着蒲扇,几颗脑袋凑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邻里大事儿。周芸手摇一条白手帕扇凉,啥时候也没见过她与人搭过腔。村里人少不了一些碎言碎语,都是些关于山那边女人的陈词滥调。吐沫星子是婆娘的贞节牌坊,你不参与嚼舌根子,你就会被淹死。
江小白半启朱唇,贴在皮特耳根后私语。半拢云鬓拂过面颊,撩起一阵木乱的涟漪,这时也就顾不得仔仔了。仔仔将手指头含在嘴里,一对乌黑的眼睛不时东张西望,如同一只避在玻璃窗外的斑鸠。
“小周,兰若老师说想去瞧瞧石佛,怎么样,有无雅兴一起去?”兰若放慢脚步,回过头问周密。端庄的发髻、简约的花簪,波澜不兴。“咦,小冯同学呢?”初见端倪的鱼尾纹没有抱怨,是微醺的熟稔之美。
周密一扬手,将自己额上的三七偏分捋规矩,说一声,“好,那走,不等冯思远了。”
戏中人被他们甩在了后面。三人鱼贯穿过老六家的打谷场,再顺着陡崖上的石阶摸索而下,一会功夫就来到了金沙河边。仙乐悠扬隔空飘来,宛若隔世。
“水好混?”周密嘀咕一声,使劲吸吸鼻子,河中翻涌上来一股泥腥味直穿脑腔。河中一行白石,激起的水花扬起一股闪亮的条带,一直通向河对岸。周密搭上一只脚试一试湿滑,兰若却一垫脚尖跳上了白石,灵巧的身体左一晃、右一晃,很快消失在浪花声中。
“小心。”秦湘和周密相互鼓劲儿,赶紧迈腿跟上。
也亏得他们没磨叽,三人刚刚在对岸立稳脚跟儿,山内、山外突然一阵焦雷炸过,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眼见着河水似发面团般迅速膨胀,三人全看傻了眼。平日里汩汩泉水,瞬间变成了六亲不认、呼啸而过的猛兽。
兰若咋咋舌,“咋办?回不去了。”她抬头望着秦湘,两眼放出掩饰不住的小兴奋。两位老师身着弹力速干防风连帽的外套,冰丝衣料虽薄,这时却很管用,尤其是长檐帽,此时派了大用场。周密就惨了,头顶上所有的头发都一根根顺着脑门贴下来,所有的雨水都顺着发梢灌入领口,直捣黄龙。在大雨中瑟缩的周密,昂首挺胸,像一只发誓不走终南捷径的落汤鸡。
“北方山里的天气真的比变脸还快,这次领教了。”周密一个响亮的喷嚏能吓死雷公。“两位老师,我建议咱们按计划不变,继续穿过凉风垭,等到了石佛所在的陡崖下,那里地势较高,水涨上天也淹不到,最安全不过了。而且,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从那里直接取道独孤原,从白石峪出山。”三人中,周密相对更熟悉周遭的环境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