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开钱请弓师帮忙挖坟。”牛自发只顾摆弄着那把钢锹。
“好家伙,这形制,完美!快撵上南越王墓了,”周密突然大呼小叫起来,激动的嗓音被吸入了墓穴,没丝毫的回响。“居然还有耳室呢。”他捂住嘴,压低嗓门,朝着坑下指指戳戳,悄声对冯思远说。
弓幺儿跃身跳出墓穴,冲俩年轻人点点头,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跟所有四川男人一样,这弓幺儿浑身上下全是骨头,小身板儿却显得硬朗挺拔,精神头儿十足。一身旧西装,皱巴巴的,但敞开的衣襟里,加厚的棉毛衫却是簇新的。
“不挖了?”弓幺儿扭动他灵活的小脑袋问牛自发。
“算了。”牛自发瓮声瓮气答道。他把钢掀横扣在地上,一甩手,发给弓幺儿一根纸烟,两人坐在掀把上等待灵柩。
“你们有学问的把那称做耳室,我们此地人叫做暗堂。”牛自发眼望着青华山的方向说道。也许是刚刚干了体力活儿,牛自发一头绵羊毛般细软浓密的乌发亮晶晶的,像是要滴出油来。
“也叫拐洞,”弓幺儿插言道。他虽然小鼻子小眼,嗓音却不失蜀中汉子那别具一格的洪亮。“在我们四川莫得这个名堂。”他深深吐出一股烟雾,立刻在面前形成一连串的烟圈,跑的快的烟圈在前面越张越大,最终破灭在墓穴上空,而后面的小圈依然一个套着一个,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
“总共有几个拐洞?”周密的脖子抻得像块儿牛皮糖。冯思远见有危险,伸手一把拽住他的T恤后摆。“这家伙有了啥新发现?”冯思远心想。
“啥?”牛自发把烟头使劲地揿入土堆儿,手指上沾满了青色的泥土。这堆土刚从墓穴中起出不大会儿功夫,表层就已布满了风干的小白点。
“当然是一个死人一个拐洞喽,”弓幺儿笑起来。“除非埋的是王侯将相,”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一般就不止一个耳室。”
开关失灵了,周密的脖子不住地往前拉扯。意识的焦距突然间对不上了,弓幺儿?周芸?两个人影阴阳互换,虚实模辩。
冯思远的脑袋里冒出个八卦来。“优丽嫂子说,这养蜂人两口子绝对不是原配一对儿。”作为北大高才,他当然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八卦本能。周密取笑他,说他掌握了一种通过熟女去揣摩周遭人际关系的特殊本领。
冯思远一咬牙,一把将周密拽出墓穴之上的凌空绝境,周密也就顺势一头倒在了墓穴边的土堆上。他累了,四肢大张、仰面朝天。阳光被打成了亮晶晶的粉末,撒在他双眼紧闭的脸庞上,笑意融融的。“香啊,怎么这么香啊?”周密醉了,空气中弥漫着土的潮湿。他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反复深呼吸,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啥香?又饿啦?”冯思远鼻翼翕张,一屁股坐在周密与牛自发的当中间。牛自发的屁股顺着掀把儿向偏岸挪了挪。
周密头枕双手,阳光晃的眼晕。“你们不觉得这土堆过于庞大吗?”他眯着眼,似问似答。冯思远左瞅右瞧,满脸的问号一箩筐。
“狗看星星一片明。”周密不屑道。
“您啥时候也能给咱吐根象牙?”对这种伤了别人自己还显得浑然不知的吴越派幽默,冯思远予以迎头痛击。
“实四虚五夯成三,有啥子稀奇的嘛?”弓幺儿立起身,手搭凉棚,顺山梁瞭望。“来喽,来喽!”他眼前就像通了电,忽的一亮,拔脚就迎着送葬的队伍奔将过去。
“牛叔,挖坟挖到啥宝贝啦?”周密低声问道,“这回用啥绑?
红头绳还用得上?”
三个人同时忽地站起身来。
“这烂怂坑,能有啥?”牛自发嘟哝道。他弯腰将掉下来的裤脚管重新卷到膝盖以上。周密摊开双手冲冯思远耸耸肩,他的两肩,一高一低的,那是小时候在家帮寡母挑粪担挑出来。但根根手指白皙、修长,不失江南才子本色。此刻,他的这双手却沾满了紧致油亮、具有那种类似松花蛋溏心质感的青色泥巴。
“你闻。”一双脏手冲向冯思远的鼻子。
冯思远没躲,他用两根手指顶起眼镜腿,如同警犬般将鼻子嗅了过去。
“怎么样?”周密那卡尺等寸的三七开头式被山风所虐,一绺黑发耷拉到额头中央,他用了些腰力甩甩头,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谢顶的迹象却欲盖弥彰。偏分的头式,也远没有达到地方支援中央之目的。
“潮味儿?”冯思远茫然道。
“使劲闻!”
“霉味儿?”冯思远抬起头,一双无辜的大眼透出些许的兴奋。他用双手把眼镜戴端正。
送葬的队伍乌哩哇啦地涌了下来。引魂幡迎风招展,白煞煞的纸钱满坡乱滚。大蛋抱着他爷的遗像走在最前,二蛋哭的稀里哗啦,薛志明、石苗苗这几天哭过了头,夫妻二人手握白色拉纤,一左一右列于棺柩的最头里。石苗苗身披五彩被单,却不哭不喊,有些发瓷。
陈老六连夜搬来的樊执事,那真是名震长安滦镇十里八乡。其人性急,见不得木囊人,其“人这一辈子只有两件急事儿,一是生娃,二是埋人”的人生理念,远比他作为第一付会长的终南山国学研究会的名气大得多。此刻,老樊一挥手,刻立马嚓叫停了“八挂五”,害得李少波的唢呐刚要爬上一个“祭灵”的高坡,这下子,却被凉在了二半道。
“放炮,落棺!”樊执事火急火燎地喊道。此时,朱漆的棺椁刚刚落下八个壮汉的双肩,送葬大军的队尾还未停妥当。
“急着死呀?”一抬棺的男人揉着肩膀骂道。一个矮个子胖婆娘抬起一脚把她举的“金斗儿”踢到了棺材边。
“脚后跟儿磕屁股蛋,人家樊大师急着下山,听说后面还有俩儿场子哩。”
“哦,谁家的?”
“晌午,内苑村瘸子魏家娶新媳妇儿。撵黑儿,上王村乔记炖锅鱼的老板他大接寡妇哩。”说话间,胖婆娘见没人注意,一个眼疾手快,弯腰拾起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模样的小东西,也顾不得在袖口上把泥蹭掉,急死忙活地一把踹进了自己肉敦敦的怀里。
“北豆角村长家那傻冒儿不是看上你咧嘛?啥时候办事?”麻脸男人在后面舔脸问道。
“看上你妈咧。”真个是关中女人的刀子嘴下,吹灯拔蜡。
弓幺儿双肘支住掀把,滋滋地嘬着烟屁股。牛自发蹲在一边,手中捏着一块土瓦残片继续清理掀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把手中沾满泥巴的瓦片撇到坑下。全钢的掀头被他拾掇的锃光瓦亮,单等樊执事一声令下,就地埋人。
薛家众亲属环穴而跪,灵柩缓缓落入。顿时间,攒足了劲儿的鞭炮声、唢呐声震耳欲聋,与第三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成了一片。
“赶紧!”樊执事一把将薛家长孙推下硝烟未散的墓穴中。胖墩墩的大蛋爬在墓坑中央的棺材板上,一面恸哭一面用孝布擦拭棺材板儿。
“哥,我也下呀。”二蛋扒在坑沿儿向下喊,只听得墓穴下“啊呀”的一声尖叫,只见大蛋鬼撵似地窜了上来,踉踉跄跄向前没两步,便一头栽在土堆上。二蛋见他哥满头大汗,一脸的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呼哧哧直喘粗气,顿时就吓傻了。薛志民两口正在干嚎,见此情形赶紧放下十二杆纸的“引魂幡”奔了上来。
“儿呀,咋咧?”石苗苗摇着大儿子的肩膀。“哥,哥,哪个鬼怂吓唬你?”二蛋一边喊一边撸起袖子要去打锤。大蛋闭着眼不吭气,一只圆滚滚的黑头苍蝇落在他睫毛上。“啪”地一声,大蛋扬手拍死了苍蝇,把他娘吓得双手紧捂胸口。而这小子却冷不防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自顾自向着梁下跌跌撞撞跑了下去。
“我去村口什子跪着,等你们送完咱爷回来。”大蛋一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二蛋吼道,“撵我做啥?回去!”见没旁人,他嘟哝道,“丢先咧,日他妈,大白天见鬼咧。”
“咋?”二蛋完全没摸着头脑。
“墓穴底下咋有人咳嗽?”
二蛋一愣神,随后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止不住的流眼泪,赶紧蹲下捂住肚子。大蛋踹了二蛋的屁股一脚,嘿嘿干笑两声,扭身向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