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个觉悟者吗?”雪村双拳紧握。“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命中注定要为大和民族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那‘樱’呢?高桥呢?他们长年蛰伏于中国内陆,难道不也是为了保全那份‘皇国史观’、‘万世一系’的脸面吗?”
秦长老交代雪村,他必须形影不离地保护“樱”。雪村明白,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监护。他们两人必须绑在一起离开日本。
“东京的大人物,”昨夜,在建仁寺的推云轩,秦长老给雪村传授东京来的指令。“‘阴阳师’不相信山口组有胆量在日本本土为高桥复仇。”秦长老放下茶筅,双手捧起建盏,吃了一口茶。“但他们关东人如何懂得,复仇乃是山口组生存的哲学。”
没想到,秦长老一语成谶,神户的那帮亡命之徒居然跟着“樱”,从中国大陆追杀到了京都。
“可‘樱’回日本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呢?”这起注定将要震惊世界的阴谋,雪村也是昨晚才得知。他知道,秦长老也仅仅透露了些与他的任务有关联的只鳞片爪。
“谁想到一夜之隔,秦长老被害,‘樱’也葬身鸭川。”雪村郁闷极了。“直接到东京找‘阴阳师吧’?”雪村摇摇头,暗自苦笑。“如果我不顾一切,搭乘明早的飞机直飞西安,可高桥君已身亡,我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呢?我如何与他们在上海、在西安、在滦镇和皇峪寺村发展的内线建立起新的联系呢?”雪村望着鸭川两岸的堤防上越聚越多的人群,一筹莫展。
此刻已是傍晚,年轻人借助于鸭川上连成一排的白色龟石,跳到河中央的沙洲之上。对他们来说,这里更是五山观火的绝好所在。离放火还有两个钟头呢,三三两两的沙洲上已急不可耐地开始燃放烟火,惊起飞鸟阵阵。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条通大桥上,两条腿不知迈向哪里。大桥另一头的新京极方向,外国游客们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了河源町的天空。木屋町、先斗町一带,天妇罗的噴香,伴着滋滋啦啦的油花,顺着河水扑鼻而来。
路灯下,他将一直紧攥的左手伸展开来,他的手心里也有一张纸条,折叠方式与“樱”的一模一样。这白纸条上也是洁白如雪,空无一字。
“注连……绳。”雪村脑海里浮现出建仁寺游廊中的画面。
“贵……贵船……”这是秦长老咽气前吐出的最后一句。
“贵船?”雪村的脑筋在急速飞转。
“莫非秦长老在暗示贵船神社?”雪村蓦地抬起眼,向着鸭川上游的方向,一直向北望去。鸭川像一条游龙,蜿蜒在京都城节日的灯火之中。过了御所,京都大学再向北,灯火渐弱,到了下鸭神社,就完全陷入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京都城四面环山,北面横亘着比睿山、武奈岳、鞍马山和船冈山,以及海拔最高的蓬莱山。鞍马山下坐落着名声显赫的上贺茂神社,比睿山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京都人的精神家园,否则的话,仓子皇后怎么会偏偏选在大云寺内立观音院,以祈祷冷泉天皇的脑病痊愈呢?
而贵船神社就隐翳于蓬莱山中的松林之中。
几个醉汉从雪村面前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跟在最后的那个家伙冲雪村骂骂咧咧的,明显要想找事儿。这世界怎么啦?到处都是小跟班儿的货色,永远一股子气不愤的样子,就像一头头因落败而失去交配权的公熊。可落败的公熊也是有尊严的,它们宁愿孤独地终老一生。
“贵船神社,长老在暗示什么呢?”雪村没功夫理会这帮瘪三的挑衅。那几个家伙一路嚷嚷着走远了。
“贵船神社,注连绳?”雪村头有些晕。打斗带来的疼痛感现在才在浑身各处冒将出来。虽然乡下武士历来有把秘令用纸捻卷进注连绳芯的的土办法,“可是,神社里的注连绳比神还多呢,如何判断哪一根是与众不同的呢?”雪村两根拇指使劲地顶在太阳穴上,脑子里闪现着一帧帧贵船神社的画面。
贵船神社,相传是神武天皇的母亲玉衣姬,乘坐黄船来到此地,因“黄船”与“贵船”发音近似而得名,是全日本四百五十多处贵船神社的总社。作为京都最古老的神社,这里供奉着京都的水神,此神名为闇龙神。
“闇龙神?”因为秦长老,雪村对所谓隐喻很敏感。“闇,通假暗,古汉语中,是昏庸、糊涂、愚昧的意思。”作为五山学派创始人雪村友梅的后代,雪村的汉语修养,丝毫不逊色于京都大学的那些个大牌汉学家。“作为日本水稻的发源地,京都水神的地位可想而知。”想到这里,雪村心中一惊,头皮感到一阵发麻。“京都的水神,怎么会是这么个晦气的名字呢?
“如此看来,这闇龙神也许不是水神吧?”雪村心想,“可是,以讹传讹上千年,是何方神圣在故意编排日本人呢?”他的思绪像一架小小的无人机,嗡嗡嗡地飞到了贵船神社的上空兜圈子,却怎么也理不出丝毫头绪。“秦长老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这时,人群又重新陆陆续续涌上四条通大桥。其实站在桥上观火,视野更加广阔,而且也不用准守什么“鸭川等距离原则”。只是大桥高高在上,一家人少了许多亲水的氛围。另外还有一点原因,京都人心照不宣。那就是,三条、四条大桥上,此时是外地佬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