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车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一眼望见加茂大桥边有一自行车租赁场。“他”跨上一亮橘红色山地车,紧蹬几下,一溜烟地冲下了桥头。鸭川左岸,细柳拂面。“他”跟着水流一路向南骑行。
比起东京的江户川以及大阪的道顿崛川,鸭川才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河。
“江户川?那不就是一个水利工程吗?”京都人撇嘴道。凡事若与东京沾边儿,就别指望京都人给好脸子。在这个古都,所谓的外地人特指东京人。无鸭川不京都,当地人与这条河一样,表面上总是客客气气的,波澜不兴。
京都的寺庙一般在九点后才开门客。“他”沿着岸坡上的步行道晃悠悠地往前骑行。八月的鸭川,河水没有盛夏时节那般丰盈,河床中心经常出现裸露的沙洲。薄薄的青雾笼罩着清晨,水鸟自由自在地飞起又落下;几只圆滚滚的小??如水葫芦般随着荡漾的水面一沉一浮。医科大学旁的滚水堰下游的水急处,那只苍鹭还站在浪花里捕鱼呢。水岸线弯弯曲曲的,三两的游人站立在水湾处,享受着沁人心脾的水景。总有孤独者长时间地对着河水愣神儿。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是他的故乡。
“他”停住单车,凝视对岸良久。御所建礼门巨大的桧木坡顶,昏暗而凝重,它似乎永远与朝霞无缘。而他的出生地,以及他的母校同志社大学都在这二条城的附近。年轻时所急于逃离的一切,此时此刻与“他”隔水相望。
晨炼大叔和“他”擦身而过。河岸路从鸭川神宫丸大桥下一穿而过,低洼处有片片积水。一小伙子背起女友淌水,女孩子夸张的尖叫声,惊起沙洲上的一片斑嘴鸭,嘎嘎地游向河心。
“结了个沙果等不到黑。”是长安人的自嘲。其实长安人的性急只是表象。从性格上比较,京都人和长安人正相反。陕西关中人,尤其是长安人,表面上看快人快语以至于失之粗鄙,而内心却极其敏感细致,他们极端重视外地人的感受,凡客皆待如上宾。而京都人则不然,虽然他们人人都能熟练地操纵一口地道的关西“客套话”,可他们从骨髓里是不待见外人的,他们甚至会异常认真地对你眨眼道,“出生在伏见的人,是不能被称为京都人的哇。”
过了神宫丸太町通,两岸的房屋愈见稠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几声尖利的长鸣声冲向天空,令“他”停下脚蹬双脚撑地仰头观看。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打赤脚淌水到了河心的沙洲之上,几只烟花被他们点燃,呼啸着冲天而去。岸边上,另有三名嬉皮男孩儿,他们列成一排背对着河,弯腰把脑袋卡在各自的裆下,一个个活像刚从开水里捞出的大虾。
“天桥立。”“他”心头一乐。这几个小子是在找神女还是找通天桥呢?
“他”双手扶稳车把,身体前倾,左脚站在踏板上,右脚紧蹬地,要加速启动自行车,可屁股尚未坐稳,只见迎面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速度之快,车子被震得铛铛乱响。就在两车相会,插肩而过之时,突然,对方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左胯。“他”哪有丝毫提防,连人带车被甩下了河岸。而肇事者却连头也没回,蹬车冲上了神宫丸大桥,一溜烟的跑了。
虽然河堤不陡,“他”却被摔懵了。“他”面朝上躺在水滩上好一阵缓神儿。那几个嬉皮士嘻嘻哈哈走过来将他搀起。
“追吗?”嬉皮士非常兴奋,个个摩拳擦掌。
“算了。”“他”摆摆手,“额贼。”他脱口而出的是一句陕骂。
“什么?”红毛小个儿歪头问,“是神户话吗?”他们似乎对普天下的所有脏话都有特殊的敏感。
“他”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神户佬骂人,就像砍木头。”红毛儿把松松垮垮的破牛仔裤朝胸前拎了拎。“对了,那家伙一定是神户佬。”
“噢,怎见得?”“他”一愣。
“你看他骑车的姿势,哪有个京都人的样子?双腿外撇怕要把屁股蛋撕成两瓣,活像翻了肚皮的青蛙,死难看,两个膀子还那么一摇一晃的,活像饥肠辘辘的非洲大猩猩。”
“俺可是西阵人哟。”“他”笑道。
几个小子立马一本正经道:“皇亲国戚呀。那您今晚在家就能送盆,不像我们,一大早赶来占位子。”
“啊,送盆?今天几号啊?”
“八月十六呀。”
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确是京都盂兰盆节的送盆日,俗称送鬼日,难怪他一大清早就不明不白地撞见了鬼。此时的他哪里会知道,命中注定,他今天还要再落入鸭川第二次。而这第二次落水,就没这么便宜了。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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