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这位青宫太保二话不说,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敬畏,“晚辈荆蒿,拜见陈仙君。”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剑修。
斩龙之人。
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
这桩宗门密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她当时神色复杂,与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荆蒿是青宫山一对祖师堂道侣的独子,当他还是年幼孩子的时候,就被修行资质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万求,才与上任山主的师父,求来了一个嫡传身份。
后来有了师徒名分,又因为他年纪小,就得以去过师父住处几次,知道那边悬了一幅男子的挂像,还有题诗,可能是因为画卷材质太过粗劣,字迹漫漶,缺了许多内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无……
荆蒿少年时曾经与一位年长师姐问过此事,师姐猜测大概意思,是说当年有人下山远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独居,憔悴消瘦得厉害了。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去取画下山。
师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荆蒿划为师门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脚伶俐的女修,在那边偶尔打扫,就连荆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陈浊流讥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亲戚来了?好与一个废物晚辈,讨要几个磕头声响?”
荆蒿轻轻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额头轻触地面三下,“晚辈这就给陈仙君让出青宫山。”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这就是真正的山上传承了。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此人的那些嫡传,境界最高不过玉璞,未来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过此人。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遭受一桩山上恩怨的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能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激,身形消散天地间。
她为青宫山传下一门掷剑法,专门为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量身打造,但是规定后世青宫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习此剑术。
小至花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当然最早都是陈浊流传下的,嬉戏人间数千年,其实这位斩龙之人,不光光是贾晟、白忙这般处境。
荆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陈浊流啧啧道:“难怪那傻妮子会挑选你当山主,人不咋样,倒是机灵啊。起来吧,地上跪久了,膝盖不疼吗?”
荆蒿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问剑,剑术再高,也只问荆蒿一人。
可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前辈,却能在手掌反复间,就让整座青宫山和山上数百号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陈浊流临时改变主意,吩咐道:“青宫山你留着就是了,不过以后可能会有个我的朋友,去那边做客,记得好好款待,失了礼数,我拿你是问。对了,你那个被关禁闭的弟子,我看还凑合,就继续当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见那位前辈转身要走,荆蒿忙不迭弯腰抱拳道:“敢问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号?免得晚辈将来遇见真人,却不认得。”
陈浊流大步离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样,道号落魄山小龙王,你以后见着了,自会一眼认出。”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书生倏忽消失,荆蒿继续弯腰片刻,缓缓起身,一位“经脉金枝玉叶,道身几近无暇”的飞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满头汗水。
只是荆蒿心中难免疑问,不知那位“小龙王”,是哪位山巅老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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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离开宅子之前,柳赤诚取出了一张白帝城独有的彩云笺,在上边写了一封邀请信,放在桌上。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李槐当时趴在桌旁,看得摇头不已,壮起胆子,劝说那位柳前辈,信上措辞,别这么直白,不斯文,不够含蓄。
在岸边等待渡船的时候,柳赤诚半点不奇怪陈平安的凭空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李槐埋怨道:“当我面这么说我兄弟,不给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头弯腰笑脸小声说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我这不是变着法子夸陈平安有担当嘛,话里有话呢。”
顾清崧一个迅猛御风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花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顾清崧急哄哄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听这话,就觉得神清气爽,与这位同道中人和颜悦色道:“顾道友,你说那小子啊,一个不留神就没影了,天晓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帮忙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