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押司看着章越冷笑道:“好个奸猾小儿,你借着曹保正的口,与本押司讨价还价不成?”
章越道:“我与兄长二人无处容身,押司不如让我们在此宽住,有个片瓦栖身,或宽限则个,让我们兄弟自行将此屋典卖,至于亏欠押司的钱一文也不会少。”
赵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写下放妻书,至于定贴也一并退来。”
“好好。”曹保正一脸欣喜,当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书由保正草拟。
但见保正写道: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章实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谨立此书
……
看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章越不由释然,原来这话的出处是在这里,古人离婚也离得那么烂漫,还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满归宿。
不过‘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卺之欢’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没干呢。
长兄如父,眼下是章实主持一家上下。
于是他就替章旭签字后。赵押司拿了放妻书在手叹道:“我苦命的女儿,如今与这望门寡何异?”
“押司!本县青年才俊还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众街坊都道:“押司高抬贵手,两家化解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过,好聚好散!”
赵押司转过身去以袖拭泪,然后道:“就此揭过,也恁地容易了。”
“此事错不在你们昆仲,而在章二郎,这账本押司会找他算。此屋可暂留给你们安身,余下的欠钱一个月内还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别以为出了个读书人就欺人太甚了!”
左右爪牙都擎着火把,照得赵押司脸上阴晴不定:“搬!”
众人动手开始搬运章家屋里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一旁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边写边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条。”
“破幔帐一顶。”
章越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从兄长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兜在身上。
他记得过去有一句话,一个家族可以千金散去,但子孙仍在读书就还有希望。这句话的意思这年头书是最贵,千万不能卖。
章越将书塞好,又随手拿了一顶蚊帐。赵押司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几本了。
随即章越看着对方将一书柜的书搬走,不由一阵阵心疼。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连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至于搬不走的没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颜面给章家。
“押司慢走!快给押司掌着灯,把前头照亮了!”
曹保正满脸殷勤周到地与众街坊邻居将赵押司送出门。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见章家兄弟,又是骂道:“那帮狗腿子,连张杌子都不留给咱们!”
对方远去,曹保正这才啐了这么一句,果真极有胆色。
保正对章实道:“算了,大郎,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几日咱们摆几桌和头酒,将赵押司请来,事情就过去了。”
章实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谢过保正,诸位街坊高义!”
众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报,咱们这么多年街坊邻居,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是啊!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
保正对众人道:“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荡荡的,咱们先帮衬帮衬,先凑上家什让他们兄弟有个安身之处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邻居一并道。
保正对章实,章越道:“你们哥俩今晚先囫囵到我家熟歇。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章实叹道:“一切有劳保正了。
当下保正将章实,章越带至家中。出门时,章实下意识地要上锁,但看见被踹坏的门扇,及一屋子空空荡荡地不由愣了不半响。
“不锁也罢。”
保正当即带着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浑家还给章越烧了热汤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章越从怀里抽出书,借着灯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
章实见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不近读书,这一次家中生变,倒懂事了许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不知不觉三哥已这般大了。
章实想到这里欣慰许多,眼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哥哥,我再看一会就睡了。”
忽听章实道:“你看吧,我想起爹当年曾言,你小时虽顽劣,但将来却可继承他光耀章家门第的志向。”
“本来这话我原以为是爹爹随口一说!但今日……”
“……今日我看你选了孟子,你二哥书架上那么多书,唯有此本是爹当年留下的!”
章越闻言不知说什么,又看了一阵书躺上床一闭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说来奇怪,章越一睡,整个人却又身处于昨日见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