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左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左府之疑……”
这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这封书函真正有用的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左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之事,左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明军也在加强战备,左府已向朝鲜方面派出使节。若明军不肯妥协,还欲继续战争,那么日本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左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这信中的内容有真有假,例如所谓朝鲜明军异动,日本或将继续派军前往作战,这就是明显的胡说八道。
朝鲜方面的明军的确有调动,但那是因为女真移封等事,兵力当然会有调动,却与继续征伐日本毫无关系——这一点家康很清楚,因为那根本不是高务实想要做的,而朝鲜明军绝不可能违背这位“大明关白”的意志。
“如此可否?”承兑见家康沉吟不语,略有些紧张地问道。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于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
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他们背后又有哪些人是接受了京华的支助?无论如何,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是家康及其心腹一直小心观察着的。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左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然而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在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哼哼,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倒不是个能做大事之人。”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于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
由于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左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左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于自负。
“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摇头冷笑道:“不费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那么主公是打算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的确可以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左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说来可笑,自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真是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