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绍一时无言。
安乐伯为夏皇时,丧心病狂到引祸水覆国。安乐伯为安乐伯时,乐不思夏。叫夏人如何念夏?今日之大齐南疆,不说歌舞升平,也可以说得上一声政治清明。苏观瀛师明珵一文一武,把南夏治理得极好。夏人并不思夏。
韩绍其实从来都明白,他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他怀念的也不是夏国,而是自己和夏国一起被毁灭的生活。
姜望又问道:“如果是为你自己而寻仇,伐夏将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找我?”
韩绍恨恨地道:“你最有名了。而且你不在齐国,杀了你我还有机会跑。”
白玉瑕忍不住笑了:“还蛮有道理的。”
“真不知道说你蠢好,还是说你聪明好。”姜望摇摇头:“说你蠢吧,你跑来行刺我。说你聪明吧,你跑来行刺我。”
韩绍怒道:“要杀就杀,别说些我听不懂的!”
姜望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划。
韩绍立时血液滞流,呼吸停顿,意识沉沦!
在无限坠落的恐怖深渊里,他哀伤,痛苦,遗憾,但都消散。就这么,就这么死了,像蚂蚁一样——
他蓦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身上的绳索也被割开,被那个噼柴的一个眼神就加身的束缚,也已经消散了。
他看到姜望把头一摆,很随意地说道:“走吧。”
韩绍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战场上各有其份,不必说本心如何。脱下甲胃我事事只求顺心,也懒得挂怀什么旧怨。今天恰好心情不错,就放你一马。”姜望径自起身:“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好好珍惜你的新生。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下次别再来送死。”
他不再管这个故夏遗民,带着净礼和连玉婵离开了这里。
林羡继续噼柴,白玉瑕打了个无聊的哈欠,自去后厨巡视了。
一时竟无人理会韩绍,他作为一个被俘虏又释放的刺客,呆呆地坐在柴房的地上,愣了很久。
且说解决了这件小事,姜望带着两个人又往顶楼走,随口道:“去楼上看看住的地方吧,接下来这阵子,咱们就都在一起修行。”
他着意看着连玉婵:“等什么时候事情解决了,你再回去。”
连玉婵自然听得明白,所谓事情解决,是指庄国使臣离开象国。
她有心问一句东家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杀掉那个夏国人,但最后只“嗯”了一声。
三人上楼去,脚步声渐趋于一。
走到四楼的时候,正巧那个叫戏命的结账下楼,对姜望点头致意。
楼梯很宽敞,容得下五人并行,差不多就要错身。
姜望笑意温和,戏命醉眼微醺。
净礼认真地瞧着戏命。
连玉婵不知此人是谁,腰间双剑不知为何颤动,抬手按住了。
姜望忽然问道:“戏兄,何妨顶楼一叙?”
戏命顿住下楼的脚步,很有些意外:“方便吗?”
姜望抬手指着净礼,一语双关地笑道:“此即方便之门。”
方便之门这个词语,原本就是说佛教指引人入教的门径,后来才演变为给人方便的门路。
戏命微微一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四人上楼,直接到了顶层。
姜望寻出来几个蒲团,请三人坐下。这间他平时打坐修炼的房间空空荡荡,并无什么装饰,团坐了四人,也绝不拥挤。
“戏兄这生意是近期都需要在星月原么?”姜望问。
戏命盘坐的姿势很正统,板板正正,一丝不苟,闻言笑道:“差不多。”
他的笑容给人一种明明不爱笑但又笑得很标准的感觉,嘴角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姜望出人意料地道:“那你这段时间不妨就住在白玉京,咱们还能一起讨论修行。”
戏命很惊讶:“姜兄认识我么?”
姜望道:“在今天之前,并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那你……”
“这正是我邀请你的原因。”
庄高羡派出林正仁为使者,钓姜望出手的计划,一共有三步——先召开讨论生灵碑碑文的文会,再开启祭祀枫林亡者的法会,再是作践宋姨娘遗骨。
这是林正仁透露过的。
只要姜望能够忍住一口气,这些事情都于他无伤。
而他所推断的庄高羡以庄国使臣的生死来构陷之局,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时间击杀林正仁,此局不攻自破。
悬空寺琉璃佛子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你庄国使臣正在拜访的象国的大柱国之女,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够不够证明?
一个商家的、此前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又能引起净礼警惕的强者,时不时就来白玉京打坐修行,够不够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人亲眼看到姜望杀死林正仁,那都不能作数!
庄高羡若要强行栽赃,除了暴露自己的手段之外,将毫无用处。
至于戏命这个人所来为何,究竟有什么目的,姜望现在并不关心。
戏命笑了笑:“你就不担心,我就像小圣僧所担心的那样么?”
“你真的是来做生意的吗?”姜望问。
戏命答道:“我真的是来做生意的。祖传的生意。”
姜望温和地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