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九十七章 天意如刀(2/3)

譬如鸿蒙未开,一切都搅成一团。

“小姐……”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意地提醒:“叔爷舅爷他们都已经到了。”

“别吵……”温汀兰呢喃。

她头也不抬地翻着书。

《人文典》,《十经注》,《古义今寻》……一部部经典,阐述着著作者对世界真相的认知。

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现世的主宰,现世人族之道胎,会被现世所恶?

“今日是晏家下聘的日子……”侍女柔声在门外:“小姐,您得出来梳洗——”

“不要吵,不要吵……”温汀兰尖声呵斥起来:“不要吵!!!”

楼里楼外,都安静了。

只有翻书声,继续哗哗地响。

……

临淄城太高大。

已经离它很远了,还被它的阴影所覆盖。

人的影子,马的影子,城的影子。

或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出心中的临淄。

郑商鸣骑着高头大马,另一只手也拽着缰绳,牵着载鲍小伯爷的那一匹。

太阳往另一个方向落,高大城墙的阴影,则被无限地拉长,始终笼罩在两人身上。

他们往前走,临淄城的阴影在后面追。

郑商鸣回过头去,看那高墙长影,仿佛一片浓烈的夜。

“我小时候,总自己跟自己玩儿。”

他在缓缓移动的马背上,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父亲一直在巡检府工作,那会官职还很低,但已经很忙碌。我母亲在术院做研究,嗯,一些比较基础的术法研究,但格外繁琐。他们都挺忙的。”

“有一年我过生日,那会我还不太听话,总希望能得到一点关注。我特意找了个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我想看我父母着急的样子。”

郑商鸣眨了眨眼睛:“但是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

“我父亲以为我母亲带着我,我母亲以为我在父亲那里。又或许他们都不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后来我啊,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自己从那个小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家里走。那一晚好黑啊,特别特别黑。我还记得有一只麻雀站在屋檐上,一直看着我走,我想它是不是也找不到它的家。”

郑商鸣咧着嘴笑:“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公子哥儿们常说的‘崽工狗’。”

他对鲍玄镜解释:“他们这些生下来就可以当官袭爵的人,把那种勤勤恳恳往前爬,一辈子看得到头的小官小吏,称为‘工狗’,‘工狗’的孩子,就是‘崽工狗’。后来我也成为公子哥儿啦,我告诉自己,我要独立奋斗,我跟那些只会靠家世的人不一样,我一定要证明我自己——”

“后来,我证明了自己果然不行。”

他嘿嘿地笑出声音来:“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成为了北衙都尉。”

鲍玄镜安稳地坐在马背上,听这位北衙都尉,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的很莫名其妙,谁在乎你的人生?

郑商鸣却看到了这孩子的认真,在这份沉默里,感到自己被倾听。

他舒缓了语气:“我想跟你说什么呢?玄镜。”

“我并不是想教你一点什么。要教你的人有很多,能教你的人也有很多,有时候你学不过来。”

“只是我感到你不太快乐。”

“我跟你分享我的心情。我的人生。”

“就这么简单。”他说。

鲍玄镜愣了一下。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

“我感到你不快乐。”

他的确很厌烦那些跟他讲大道理的人。

一个个加起来都没有活够他的零头,连天人之隔都跨不过去,更别说绝巅,永恒,却总是要来告诉他,他应该走什么样的路。

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交流的呢?

每一个人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对于事物有着囿于自身本质的差异认知。大家唯一的相同点,无非都在路上行。

天生于世,都是修行者。

从生到死,即是修行的过程。

前段时间他读书的时候,读到一句话,是岳孝绪说的,他深以为然——

“我见世人皆道友。”

后面还有一句——

“或道敌。”

世间之人,不就分为这两种么?

“助我成道者”,“我必杀之而后能前行者”。

宽敞平整的官道上,两马并行。

马背上坐着的两个,有那么一瞬间,也很像是同行人。

鲍玄镜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察觉到那里有一团阴翳。

在鲍维宏与独孤小对视的那一眼里,他仿佛也与姜望对视了。

一如当年庄承乾以之填劫,而将其填成了这具现世道胎唯一的漏洞。

在降世八年半之后,他终于感到天道深深的恶意。

所有的意外他都觉得还好,唯独是与姜望的意外碰撞……

就差直接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了!

过去几年的顺风顺水,步步为营,仿佛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天命厚我”,不曾有过。

过往八年半不曾相扰的沉寂,仿佛都是为了积攒此刻的力量。

天道的恶意一旦展现,就要将他斩尽杀绝!

可是……

为什么?

他是天命之子,纯粹的道胎。

他拥有超脱级的眼界,且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整个降生过程,绝对没有一点错误。

降临在真正生活在现世、也主宰了现世的人族中。

在临淄城里生活、学习、成长,和相遇。

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

为何会被天意这样针对?

恶意从何而来呢?

杀人越货尚有一贪字!尚且因怀金。

如此强烈的、直欲置于死地的憎恶,总不至无根而生。

“郑叔叔。”鲍玄镜欣赏着官道旁的风景:“如果你一直被针对,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该怎么办?”

郑商鸣愣了一下。

他没有问鲍玄镜是不是在稷下学宫被人欺负了,并不试图以“大人”的角度去解决它,而是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我一定什么都没做错。”

北衙都尉这样说道:“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些别人不喜欢的事情,有时候你也不知道他们不喜欢什么,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厌憎,但决定你应该怎么做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