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咳咳咳!”星河深处的声音,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河谷一战,已经暴露问题。我们输的不止是国运,还有过往的选择。秦国变法多年,控扼百家,将校迭位,十兵替旗,以残酷的竞争迅速增强国力,朝堂新贵胜旧勋。也就是咱们,当初举旗反景,最后却成为比景国更顽固的贵族帝国。神霄若败,万事休提。神霄若胜,外患尽除……有些人天下匡一的心情,就按捺不住。我们再不改革,就没有机会了——咳咳咳!”
左嚣皱了皱眉:“您的身体……”
“不妨事。”星河深处的声音道:“两千年前我就该死了,是章华台一直吊着我的命,国势一直滋养我。老而不死,朽病成妖,也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
左嚣一生看得起的人不多,对诸葛义先却很尊重:“先生在楚,四千年呕心沥血。您之所予,远胜于您之所取。这个国家,有您才是幸事。”
“新政割了太多人的血肉,这是切身的痛楚,必然遭人痛恨。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爷一样有胸襟,也不可能奢求有人剜肉不痛。天下之恨,郁而溃国。总要有人站出来,让人们有所宣泄——归根结底,大家都是楚人,还是要团结地往前走。”
诸葛义先‘呵呵’地笑,信息星河里波涛翻卷,仿佛在招手作别:“我熬不住啦。算是最后做点事情。”
人生万苦,莫过于一个“熬”字。
星巫焚身以火,熬魂为油,已经太久。
左嚣知道他早就油尽灯枯,明白这是最后的决定。
他也知道,不止是诸葛义先需要承担。
大楚以世家立国,大楚凭世家崛起,当年楚太祖熊义祯,在角芜山亲口所说,要与手足共天下。这将尽四千年的时间里,楚国诸姓世家为国家奋死,用生命争得军功,每一分荣耀都是用血染就的!
皇室与世家共享天下,将近四千年了。如今朝廷向世家开刀,不啻于剖其肝剜其心,谁愿束手?这些举国累积的愤怨,是诸葛义先一人所能承担的吗?
哪怕有他左嚣的带头,四大享国世家主动自我革新。哪怕楚天子把控朝局内外,已经剔除所有干扰的可能……那切身的痛楚,也一定会积恨在心。
楚天子变革朝政,不像文景琇那样手段粗糙,也不寄望于人,把变革变成赌博。他是亲手斩削了内忧外患,主动选择在霸国不伐的间隙里,促成凰唯真提前回归……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开启这场变革。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间的愤怨,他也需要承担。
为社稷主,受天下垢。
在新政之后,当今天子一定会退位。
届时就是狱中养望十年的太子熊咨度,出山的时候。
新君承天下之望,继历代先君之德,再从掌控风云的指缝间漏一点甜头出来,展示一下天心,提拔一些干臣,就能掌控朝局,万象更新。有布局后神霄时代的可能。
熊咨度应该快衍道了……
平等国的王未在鬼狱中接触了太子,这背后定然还有因果。
当天子以个人身份去为凰唯真护道,就表明了他要为太子扫平山河的决心。
左嚣心中想着不曾言明的种种,他切实能够体会到诸葛义先的疲惫。拖着残躯,负天下之重前行,几千年来不敢有一刻出错。
人又不是傀儡,哪有可能恒定巅峰!
“山海凤凰有九,鸿鹄落越国,鹓鶵落理国,练虹飞陨仙林,空鸳载其女,剩下五只凤凰,都归于楚。”淮国公叹道:“九有其五,九五九五。天子已经赢得了凰唯真的支持,您功不可没。”
“其实我没有做太多,缝缝补补,梳理脉络,都不过是一些分内的事情。”星河深处的声音颇有感慨:“以天子离国的决心,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太祖重情不似天子,当今天子是真正的天子。”
诸葛义先是熊义祯时代的楚国老人,历经楚国数十位君王,到熊稷的时候,终于是累了,说自己“熬不住了”。
或许这也代表着那个“义”字时代的终结。
君王毕竟是君王,国家毕竟是国家,人毕竟是心思万变的。
世上哪有用“义”字维系的国家啊!
“义享天下”的豪迈,古往今来、遍数天下,也只有熊义祯这样的人,才能够承担。
“您辛苦了。”左嚣最后说。
这就是大楚淮国公和楚国星巫最后一次见面。
当左嚣离开章华台,由大楚天子熊稷亲笔拟定的新政约书《天楚圣朝约民书》,已经通过章华信道,传遍整个楚国。
洋洋洒洒三千言,上述楚国历代前贤之伟迹,下述当今楚国所遇之困境。
其核心只有九个字“削世家,断荫庇,斩世袭!”
自此以后楚国无举荐、无荫庇、无承袭。
从军到政,所有官员皆出于官考。选于万民,为天子门生!
……
天风穿巷,自有百姓言语。
“欸——你知道山海五凤归楚,落在何处吗?”
“赤凤青鸾在皇宫,翡雀伽玄在章华,鸑鷟落在梧桐巷!”
大楚的神霄凤凰旗,旗面绣的就是赤凤。赤凤青鸾在皇宫,代表尊贵。
神凰尸凰飞在章华台,更利于楚廷对世间神鬼的敕命。
鸑鷟为紫色,代表坚贞不屈的品质。
朱雀大街附近,有一条梧桐巷。繁华与偏陋,近在咫尺。
梧桐巷里有一个名为楚煜之的年轻人,他的名字是光耀、明亮的意思。他创办了一个“同义社”,当年他走出“见我楼”,他的理想——是“均机会”。
曾经可望不可即。
却是今日之楚国,所求所证。
……
……
山河万里,有时在掌中。
“见则天下大疫”的蜚兽,在天堑般的掌纹前驻足。
惶恐踌躇不得越。
变化还在发生。它还剩一颗血色的牛头,正自牛角开始,一点点地转白。
当整颗牛头彻底转白,真正的蜚兽,至此才算诞生。
那只托着它的手掌,就此轻轻一送。
小小的通体白色的蜚,高高飞在空中,飞出掌中世界,睁开了它惊恐的眼睛,它看到——
一望无际的幽林,冲天的怨气与煞气,遍地漂浮的鬼影,时不时响起的扰乱耳膜的尖啸,几乎顺着视线割裂眼球的蓝色光线。
这里是陨仙林!
蜚兽乃是传说中的异兽,是灾祸的化身。每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有灾劫降临。
此刻它真正诞生在陨仙林,故而祸在林中。
陨仙林前一刻还光照万里,有金辉闪耀。下一刻就灾翳丛生,处处晦影。
那神秘莫测的昭王,用革蜚捏出一尊真正的蜚兽,给予陨仙林整体的灾劫,自然是针对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
他在帮助凰唯真!
陨仙林深处的超脱存在,是万古以来最神秘的恐怖存在之一。不可观测,不可感知,不可明确。
祂在历史上有过几次出手,但都没有留下痕迹,一直处于被猜测的“疑似存在”的状态里。超脱共约都未有记录其名。
最近一次显露只鳞半爪,还是当年左嚣在陨仙林冲击超脱时,祂出手阻道并与楚世宗交战。
此后不是没有超脱去寻找过祂,但都未得其踪。
也就是这次凰唯真先于所有人的期待,自幻想中回归。创造四凰,大兴天、神、尸、鬼四道,动摇陨仙林根本,才将其惊动,捉住其行踪。
这是万古不逢的机会,陨仙林永治的可能性,几乎在此一举。
昭王于此投下蜚兽,借山海境出来的“真”,逆塑山海境里才或许存在的“蜚”,投灾陨仙林。
在那不能被观测的超脱战场里,这只是天平上加注的砝码一颗。
……
……
轰隆隆!
鬼凰诞生,鬼道大益。
号为“万鬼之源”的阿鼻鬼窟,自是躁动难息。
且又有绝世的美味逃离,鬼圣的传承一闪而逝。
无数恶鬼争涌而出,以至于轰声震响,如雷霆咆哮。鬼物移动常常无声,能够产生这样的动静,足见阿鼻鬼窟乱成了什么样。
这是万古未有之动静!
斗昭一气贯虹,飞出洞窟。劫后余生,骤得宝缘,却也未想着赶紧回家找太奶,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消化所得。
而是循着记忆里的痕迹,继续在陨仙林里冲撞,去寻陆霜河、任秋离。
他斗某人英雄一世——好吧,斗某鬼英雄一世。
从来只有人避我,不敢有说我避人!说要斩下南斗殿两个余孽的头颅,就一定要斩下这两颗头颅。少一颗都不行。
谁来都没有用,谁来都拦不住。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总之纯粹的“人”是算不上了,但“鬼”也不很彻底。一方面道身回复了部分血气,一方面又以战意替换了魂意……总之现在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
罢了。
不很重要。
他斗昭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是斗昭。跟他什么出身,什么种属,是人是鬼亦或妖魔修罗,都没有什么关系。
关于种属的认知这些,不妨以后再慢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