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俱是解冤仇!”
无尘的话语仿佛落在了庙外棉花似的雾气里,没得一丝回响。
连李长安也抱臂不语,自顾自打量着眼前几位“解冤仇”。
院里没通姓名,道士只好入乡随俗。
第一个现身的黑衣人,动作矫健轻捷,装扮也经典,道士便暗自叫他“飞贼解冤仇”。
第二个现身,戴着傩面的汉子,庙里灯光照在身上,脚下却无影子,多半是鬼。其佯装体宽,伪装下或是个瘦子,该唤作“瘦鬼解冤仇”。
第三个现身的,浑身笼着雾气,辨不清形貌,然而说话温吞,动作迟缓,年岁不小,应叫“老汉解冤仇”。
第四个气势汹汹、言语里夹枪带棒,嗓音压得粗豪,但细看姿态,不难认出是女子。激愤时,隐隐有灵光摄人,还是个玄门修士。女道士多戴黄冠,所以叫她“黄冠解冤仇”。
第五个浑身都是军中厮杀汉的味道儿,称为“武夫解冤仇”颇为合宜。
无尘摆出了八个碗,院中却只七人。
也就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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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盛情相约,我等敢不从命?何必多提甚解冤仇。”
话声从神像后传来。
转眼又见一“解冤仇”从神台跳下。
他穿着寻常衣衫,戴着木面,瞧不出特别。
可离近了,能看出,粗糙麻布下衬着细腻的绫罗,面具很新,边沿打磨得光滑,可见是个讲究人。
李长安决定叫他“富贵解冤仇”。
“富贵”敛袖托碗一一致礼才徐徐饮尽。
罢了。
“话虽如此……”
无尘还礼:“但讲无妨。”
“这越要做大买卖,越要讲究本钱。却不知大师的本钱,是你自个儿还是十三家的神佛?”面具下笑语盈盈,“说句得罪的话,坊间有言,鬼王其实是十三家豢养的恶犬!”
无尘宣了个佛唱。
正色言道:
“诸位俱是豪杰智士,当不为谣言所欺?”
话锋一转。
“然清者自清,多辩无益。”
“即便谣言是真。敢问诸位:倘若家有恶犬,一朝得意,咬了亲邻,吓了妻儿,还堂而皇之爬上桌子要与主人抢食,岂不应打杀了事?!”
“富贵”含笑应“是”。
旁边的“黄冠”火气大得很,刺声道:
“我等哪儿比大师豪气,一窝鬼神在你口中狗一般便轻易打杀了。”
“小僧自是不敢小觑窟窿城,否则也不必冒称‘解冤仇’,奈何已与恶鬼势同水火,却不得不做个‘解冤仇’。”
无尘反问。
“诸位难道不是么?”
“黄冠”哼哼两声不再言语。
无尘郑重其事:
“鬼王固然势大,你我又岂可小觑自身?”
“在场的诸位,有富可敌国的豪商,有众望攸归的名士,有位高权重的大吏,更有隐伏市井、互通声气的高人,有出身名门、修行有成的全真,有街巷间恩义相结、生死相托的豪杰,还有那力可震慑鬼神、义能锄强扶弱的侠客!”
“单独一方或不可与恶鬼相抗,可若合力一处……”
无尘举手摊开五指,又紧紧合拢成拳。
“贫僧有一计可锄窟窿城!”
他说得振奋,对面却半点儿回应,气不吭,身不动,唯有“老汉解冤仇”呡光了酒,放下空碗,慢吞吞搁了碗,也不言语。
想来也对。
场中人做“解冤仇”,多出于私怨,可若响应了无尘,便是与窟窿城成了公仇。私怨尤可转圜,公仇却是不达目的挫骨扬灰亦难消解。
人各有志,李长安鲜少要他人遵从自己的想法,然而,此时此刻,谁人能独善其身?
道士忽的上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计将安出?”
无尘终于能放下拳头,冲道士感激颔首。
重新戴起斗笠,如众人一般遮起面目。
“计在‘解冤仇’。”
……
“坊中恶犬成群,自是人人自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不过畏惧恶犬爪牙锋利,打狗不成,反遭其害罢了。咱们不需冒险,只消保存己身,继续做‘解冤仇’。好让人们晓得,有人在打狗,有人能打狗,然后……”
无尘:
“等!”
道士捧哏:“等?”
“前些时日,有个叫范梁的木商探听得鬼王想立庙,在寿宴上献上一根千年巨木作其大殿主梁。谁知那恶鬼贪得无厌,反令其献上更多巨木,逼得木商阖家悬梁。”
“鬼王对亲附之人面目且如此贪婪凶恶,对寻常百姓,对你我,又会如何?他凌迫钱唐,起他的高楼大殿,殊不知,他每做一件恶,坊间就多出一个‘解冤仇’。待他庙宇建成、金身塑起,钱唐将会有千千万万个名士、富商、豪杰、侠客共做‘解冤仇’。介时,涓流汇聚成洪,浩浩荡荡,便是十三家也不可轻视,何况区区一窝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