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煞七十二变 第六十九章 浪潮(2/4)

…………

夜色迷离,雾气渐浓。

四下一片冷寂时,小庙里却朦朦亮起灯烛。

紧锁的房间内,清醒过来的牛六和同乡们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时脸上却比鬼相还要难看,他们惶恐望着房中几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尸体,他们是东家的妻儿,至于东家,早就魂飞魄散了。

“怎么办?怎么办?”

牛六口中喃喃。

杀了东家固然解气,可后果又该如何承受?

食秽鬼明着是城隍庙配下属神,暗里是窟窿城伸入人间的触手。一下恶了两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难。

“走?走。走!”牛六在屋里打转,“咱们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驳。

“外头兵荒马乱,咱们拖家带口的能去哪里?!”

牛六听了,霎如瘟鸡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坏事,忍着就是,何苦与他动手,万不该发这疯病,杀了东家啊!”

大伙儿同样心如乱麻个个无措,郝仁却忽的上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牛六:“啊?”

“哪个亲眼看着了?哪个亲耳听着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养家糊口’,咱们这伙背井离乡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气退让?何来胆量和能耐杀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气。

“所以……”

…………

阮家人初来乍到,虽借着老太公的名头结识了一些名流豪强。真要做个什么事时,难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绕绕里四处撞头。

但当阮老太公荣赐法王侍者,一切大为不同。

以往撵不走的东西,自行退散;见不着的人,笑脸相迎。

别人谈不下的买卖,阮家人能谈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面都是笑脸;眉头一皱,八方伸来援手。

但出门去,哪个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这番,阮家出了家贼,偷了府里的东西在外贱卖,却被当铺识破,当场扣押,连带赃物一并送还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烛火昏黄,照着台上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两侧阴暗中,冷冷围着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长房阮延庭语气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过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脉之谊,破例将你列入族谱。我等待你不薄,缘何要做家贼?”

“托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话,声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颠倒,可笑那倡伎年纪大得能作他娘!呵,果然是贱种!”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污名声,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几句,已为阮十三注好结局——赶出城去,转死沟壑。

可这时,阮十三忽的昂起头来,脸上不惊不怒,反而尽是讥讽。

“族谱?家贼?空有名头,不落实处,如何不做贼?诸位老爷不过嫌我十三碍眼,用完了要丢罢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祸临头尤不自知,还在耍弄阴私伎俩。”

此话一出,各房好似夜里惊起的狗一般,纷纷喝骂。

阮十三尤自讥笑,更把腰杆都挺直了。

“各位老爷听过一个故事么?”

……

钱唐城南兴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势,一代骤富。

家中有一独子,唤作何齿,天性放荡,性情乖张,惯爱传奇故事,以游侠儿自居。其父死后,无人管束,言行愈发无忌。

某日,踏春饮宴。宴罢,朋伙散去,独他游兴未尽,徘徊间误入荒林,见一骷髅僵卧蒿草中。

他一时故态萌发,趁着醉意将骷髅扶起。一边饮酒,一边解开腰带溺入骷髅口中。

“我饮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尽兴不罢休!”

何齿大笑戏问。

“尽兴否?尽兴否?”

骷髅突兀回应。

“不尽兴,不尽兴!”

何齿大骇,毛发洒淅,仓惶而逃。

归家之后,渐渐恍惚,日日叫仆人置席。不见宾客,却作与人对饮状;没备酒水,偏偏杯中饮之不尽。总是反复询问:尽兴否?尽兴否?

如是不过月旬,何齿已然形销骨立、毛发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请了法师上门。

那法师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髅作祟,而杯中所饮的不是酒水,却是何齿自个儿的精血。

但这邪祟是飞来山下来的厉鬼,法师无力降服。

欲致神祇襄助,却被告知那厉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庙,具言折辱之事。

何齿过错在先,法师无能为力,离开前告诫何家:月内,何齿身死则罢,若不死,定是厉鬼余怒未消,要牵连家人。

果然。

何齿苟延数月,期间,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无不血枯肉败,状若骷髅。

何府由此也成了钱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这故事是假的,或说,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还有一则故事。”

法师并非无能为力。

他提出了一个法子:以鬼制鬼。

他开坛做法,将何齿引荐入窟窿城,奉献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厉鬼畏惧鬼王威严,由此散去不复作祟。

但何齿终究精血亏损太多,不久后,也病死床榻。

何家从此平静,或说,少了一个浪荡家主,多了个便宜靠山,家势反而兴盛许多。

直到数月后的某天,何家要典卖某处商铺周转生意。

却被牙人告知。

何齿已经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规矩,他在阳间的所有也该一同归属于鬼神,未得鬼神许可,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货主、掌柜、商行纷纷上门索债,何家生意铺得太大,家当一时无法典卖,哪来现钱勾账?

最后阖家上了猪仔船,卖去了南洋抵债。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弃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胆!”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温情面目,跳脚怒骂,“为了脱罪,竟胡言乱语编排鬼神!”

其他各房纷纷应和,说“窟窿城若贪图阮家财产,早早就得得手”云云。

一片难堪辱骂里。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顶向阮延庭面前,惊得他跌回座上。

年轻人满脸轻蔑,笑对戟指。

“大老爷。”阮十三反问,“听说你争得了美人欢心,在康乐坊重金购下宅院金屋藏娇?”

又回身。

“二老爷,据说你要趁着海运阻塞,斥巨资入粮行参股要操作粮价?”

再扭头。

“三小姐,都说你在对岸买下了一片桑田,要尽数铲了改种桃树,方便春秋赏玩?”

他环视周遭神情闪烁的“家人”,幽幽道。

“诸位老爷小姐,存在各家钱庄乃至增福庙中的钱财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骂一时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说八道,你编这故事闻所未闻。”

阮十三:“恶鬼要蒙蔽你耳目,旁人谁敢啃声?你们身边那些个与恶鬼坑瀣一气的狐朋狗友?”

“他们不敢,你那老倡妇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烂鱼,不定何时饿死街头,一笔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满屋哑口。

面面相觑,人人又惊又怒又疑。

阮十三继续说着:“我细细听她说了,这套算是恶鬼、地痞与巫师的老把戏,以往用个一年半载文火细熬,力求面面俱到,不犯规矩。到咱们头上,变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钱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动静闹得大。各位也别想着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没了钱财,想一想咱们来钱唐路上见着的路倒、河上的伏尸,想一想何家是什么下场。”

祠堂里已有人面如土色,但更有人还抱着侥幸。

“咱们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顺,你说的,不过是一面之词。”

阮十三没再讥讽。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台前的光晕里,仿佛中,他才是此间的主事人。

“试一试便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