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汉中为首的径直闯上宴席,庭院中本有琴师抚曲美人歌舞,当即被他吓得如鸟儿四散。他自个儿到不以为意,带着醉意,大笑着向席上叉手问礼。
席上有老者笑骂:
“你这纨绔!高僧当前,怎能如此浪荡?!”
军汉回道:“恩师莫气。您老不知,我在下头捉住些有趣儿的玩意儿,特意带来给诸位取乐。”
他口中的“有趣儿玩意儿”当然就是众鬼。
听他此言,众鬼中有松一口气的,譬如两个货郎,他们贫贱惯了,贵人不要钱不索命,不要壮丁,也不要女子,只不过要自个儿扮丑取乐,实在是邀天之幸。
有愤懑不平的,譬如三个秀才,他们小声嘀咕着:“我等虽沦为孤魂野鬼,又岂可为猖优之事?!”
反倒是黄尾,奇怪得紧,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亏了”、“不划算”。
等到军汉招手示意,不需催促,他整了整衣裳,越众而出,向席间主人双手合什问道:
“无尘识得故人么?”
…………
宴席的主人无尘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和尚。
他身边陪侍的女尼已然是极少见的美人了,气质清冷,容颜迤逦,但相较无尘,却仍逊色几分。
然漂亮如此,但无尘身上绝不见女态,就像是……就像什么,李长安也说不清楚,毕竟他对男色也不感兴趣。
无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持一枚柄折扇,原本斜依在软塌上,带着微微的熏醉含笑看着席上种种。
待到黄尾上前。
他才稍稍起身,蹙眉凝望过来,许久,终于展眉。
“善均?黄善均?!你可是善均师兄?”
那节帅脸上的驼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
他酒醒了。
…………
“师兄与我有几年未见了?”
“已有五六年。”
“身在幽冥,可还安好?”
“承蒙挂念,一切安康。”
短短几句,听得那军汉心乱如麻。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他才暗道“苦也”。
“师兄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被这位将军叫来,为客人取乐而已。”
无尘的目光转向他。
“节帅,确有其事?”
话语里虽不带半点愠怒,却让被称作节帅的军汉如芒刺在背。
但他虽长得粗鲁,却有几分急智。
“好叫大师知晓,此乃我家乡习俗。凡是开席而后入席之人,都需表演节目取乐诸客,以作赔罪。”
他又对黄尾语气生硬道:“我久在军中,言语无忌。若有冒犯,他日必有赔谢。”
黄尾只说“不敢”,闭口不言。
无尘见状作出疑惑的样子问席上那老者:
“贫僧孤陋寡闻,敢问相公,确有此俗?”
老者睁眼说:
“都是乡间鄙俗。”
无尘听了摇头失笑,摆着手中折扇,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相公此言差矣,贫僧倒觉得此俗甚妙,能为宴席平添许多乐趣。”
“只不过。”
话锋一转,向那节帅:
“善均师兄固然是后入席,但节帅不也是后入席么?按照顺序,应当是节帅先行表演才是。”
节帅白下去的脸皮立马又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拿目光询问上席老者,老者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紧了又紧:“可,某善舞剑。”
“舞剑?”
无尘折扇轻点几案。
“贫僧早年曾有幸观薛大家舞剑,端的是矫若惊龙,可现在想来,剑舞固然精彩,但与其是女儿身也不无关系。以柔弱之身操阳刚之舞,才是最绝妙处。若换上男子来舞剑,反倒没那般滋味。”
“有了!”
他抚掌笑道:
“节帅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听闻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遗憾无缘观赏,不若就请节帅跳一曲柘枝舞?!”
那节帅的拳头快捏出血了,最后:
“大师有言,敢不奉命。”
“好极了。左右,还不为舞者梳妆?”
一群舞姬娇笑着围拢过来,不一阵,又散开,留得那节帅已大变模样:傅了粉面,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插上步摇,头上挂上个小铃铛,不晓得哪个还给他塞了一把小圆扇。
“甚妙,甚妙!”
无尘忍着笑,冲黄尾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对那老者说:
“有柘枝舞,怎可无柘枝曲,不如请相公……”
老者一点不作迟疑,爽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后要来一面手鼓,当场敲起曲乐,那节帅也应和着节拍起舞。
节帅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动作却又极尽柔媚,二者撞上,实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顾忌两人脸面,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节帅跳到某个“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张的胡须,粉嘟嘟的脸蛋,红通通的嘴唇,从圆扇后头递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时,满座皆笑。
欢笑里,老者意态从容,节帅面色铁青,也有人忧心忡忡。
托黄尾的福,无尘让众鬼与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扎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忧心之人,或说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个,他姓卢。
席上都在笑,唯独卢秀才闷闷不乐。
“那位无尘大师称呼这两位相公、节帅,相公是尊称宰相的,节帅是尊称节度使,今日他们受到如此屈辱,来日势必迁怒我等,介时又该如何是好?”
旁边:“兴许只是僭称。”意思是把吊毛称作靓仔。
“不然。”
他指着场中两人。
“你看那节帅腰间玉带,分明是军中大将形制。你再看那相公腰间所配,那是金鱼袋!两人纵然不是宰相、节度,也定是官高显贵无疑。”
痛心疾首。
“黄兄,你孟浪了!”
黄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邻近作揖鞠躬,一副市侩低伏做派,但此时嘴上却回道:
“咱们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圣旨,也比不了道长的黄符。再说了,我若是为了不被那节度迁怒,而拂了无尘的兴致,岂不是为了一个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个帮助我的强者?”
卢秀才无言以对。
说话间,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献丑。
那节帅却找了个由头冷着脸离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