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躺着的住客生得肚皮浑圆,尤招苍蝇喜爱,身边蝇群翔集,扰得周遭不胜其烦。如今,天光坠尽,显出厉相。胸腹间豁开大口,肝肠脾胃隐隐可见。他便用鸡毛将豁口塞严实,蝇群寻不着腐肠烂肝,渐渐散去。
就连乔老头,干瘦的身体也突兀膨胀开,勒得衣裳几要裂开,他解开腰带,水肿得发亮的腐白皮肉鼓了出来。
这鸡毛店草棚子里住着的,原来全是鬼。
黄尾的声音幽幽响起:
“余杭城里七分是人三分是鬼。”
…………
李长安把鸡爪子捡回来,捻去鸡毛,塞回嘴里。
皱着眉头,嘎吱嚼了好一阵。
“我听闻余杭城内有十万户人家,以一户五口计算,便有五十万口,再加上隐户、流民、仆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万人,照你的说法,这余杭城内岂不是有三十万只鬼?!”
黄尾抓了把毛脸:“这倒是没人数过,不过参差不离。”
“三十万鬼滞留阳间,与人混居,岂不会扰乱阴……”
李长安哑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寻常的崇鬼风气——本地的阴阳秩序早就乱成一团了!
“余杭的城隍?”
“城隍?”乔老头终于啃完了鸡脖子,嘿然一笑,“老头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爷姓甚名谁。”
也就是说余杭城居然没有城隍!李长安愈加诧异。三十万只鬼没有鬼神约束,居然没出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乔老头又捡了根鸡脖,“鬼和人都一样,只有前面有盼头,谁会想着闹事?”
李长安不解:“盼头?”
“鬼还能盼啥?”
乔老头与黄尾乃至茶棚众鬼们都齐齐相视一笑。
“投胎呗!”
“只要凑齐了轮回银,交给了十三家,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再世为人。”
“十三家?”
“就是余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萨神仙最多的寺庙道观。”
黄尾越说越亢奋,一对眼珠子在夜里绿油油发光。
“不问功德,不问罪业,纹银百两,即可投胎!”
猛地听着这等咄咄怪事,李长安一时难免思绪混乱,下意思问了句:
“百两?”
黄尾把问题推给了乔老头。
“凑轮回银的事儿,还得看老乔头,他可是抬脚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尽胡说!”
乔老头丢下鸡脖子忙忙摆手。
“我那点儿走街串巷收粪的营生能挣几个钱?每个月要给粪头抽成,还要买鬼籍,买符箓香烛,要吃,要穿,要住,逢年过节各方面还得打点孝敬,一年到头落不到几个子儿在自个儿兜里。不然,我会住在这鸡毛店里?”
“老小子不老实,我可听说了。”黄尾笑眯眯伸手比划了个数字,“你至少攒了这个数!”
乔老头一个哆嗦,猛地扑上去捂住黄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说实话,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攒攒。”
“还攒?!”黄尾抽回手,调笑道,“你莫不是要投进哪家高门大户?”
没了漏财之危,乔老头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说笑了,似咱们这等无跟脚的小鬼,别说高门大户,就是寻常富庶人家,也难轮得上。”
他端起碗“黄汤”,施施然道:
“可纵是贫寒之家,也有贤愚之分。”
“若是养不活,给丢进了河里,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讲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懒做、烂赌狂嫖的,恐怕会被牵连一辈子,活着当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围没人附和,只有黄尾笑眯眯举碗。
“老哥哥说得极是。”
……
接下来的时间,大伙儿就着酒菜说着家长里短。
众鬼嘴里的,多是为鬼的艰辛。
在城里打工做活,不仅要防着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来法师;还要防着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强凌弱、偷鸡摸狗之辈。
到了李长安,他只好说起这段时间的往事。
众人纷纷惊呼。
“那条大蛇死了么?”
“不晓得,反正我死了。”
“大师死了么?”
“活着,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儿唏嘘中,李长安正想询问有何适合自己的营生。谁料,黄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严大师慈悲为怀,玄霄道长守义重诺。两位高人都有恩于我等,我虽为小鬼,法师有难,岂能坐视?!”
话里说得越是大义凛然,越是招致大伙儿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铲把他铲作两截有恩?还是道士把他封进酒坛换钱有恩?
他是脸不红心不跳掏出几枚铜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头,众鬼也纷纷慷慨解囊,你几角碎银,我几吊铜钱,最后加起来,也有好几两银子。就数黄尾给的最少。
李长安算了算,这里的钱加上自癞头刘处“赚”来的,正好能买到便宜的人参。
道士沉默许久,长长吐气。
“多谢。”
…………
故事有讲完的时候,酒也有喝完的时候。
长夜漫漫,只剩睡觉。
夜到三更。
李长安忽然自入定中惊醒。
他警惕四顾。
草棚里,各种臭气依旧浓郁熏人,各种鼾声、磨牙声、呓语声依旧似唢呐、钹锣交响。
他又将小窗推开一丝缝隙。
外头云翳浓重,隐隐的“哗哗”声响不知是哪里送来的涛声;远处朦胧的灯火,是富贵人家在竟夜寻欢作乐。
李长安正怀疑自己是否神经紧绷过头。
坊间突然犬吠大作。
笼子里的鸡鸭也开始扑腾乱叫。
就连鸡毛店中的鼾声也渐渐平息。
李长安回头。
瞧见黑漆漆的棚子里瞪起一双双绿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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