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翻涌。
尸体翻了个面,露出乌青的小脸。
茶棚里。
年轻的丈夫小声说:
“是个孩子。”
他的妻子赶忙捂着自家孩儿的眼睛,嘴里念叨:
“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完了,飞快瞟了眼道士,又加了句,“玉皇爷爷保佑,无量天尊。”
货郎中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瞄了一眼。
“呵,又是个走亲的。”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缓和许多,再加上那僧道不像要火拼或是劫杀的样子,许多人压抑不住好奇,追问老汉话里是个什么意思。
老汉没卖关子。
“咱们脚边这条河叫做‘蛇溪’,出山数里汇入一条大河,名叫‘钱唐江’。江里的龙王爷爷有个名号,叫做‘保婴龙王’,能够庇护孩童的魂魄不受风吹日晒,也不被精怪大鬼欺辱。所以左近的人家为了自家的小鬼魂魄安宁,便会把那早夭的、养不活的婴孩认龙王作干亲,送于他老人家。这就像咱凡人走情访友,所以俗名儿就叫做‘走亲’啦。”
老汉说得委婉,但茶棚里哪个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借鬼神之名,行溺婴之实。
士子中有人摇头唏嘘:
“长闻吴越远离兵乱,是世间难得的平静富庶之地,不意也有如此人间惨事。”
同伴随声附和:“豺狼当道,何处能独得安宁?”
不料,那年轻的丈夫却突然开口反驳:
“郎君可说错了。”
“这不是惨事,这是好事啊。”
“好事?!”士子闻言大怒,正要拍桌痛斥,余光不慎瞄着僧道,悻悻罢手,只是怒目而向。
丈夫低头避过目光,却没闭嘴。
“郎君息怒,可知河南道去岁大饥?”
“自然。”士子愤慨,“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可恨地方官仍旧横征暴敛,以致十室九空、生灵涂炭!”
“那么淮南道呢?”
“紧挨着河南道,流民遍地,盗贼蜂起。”
“我们一家便是从河南经淮南逃难而来。”
年轻丈夫一句话引得屋里一团哗然,他自己反而神情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他继续说:
“在河南道的时候,无论水里还是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到了淮南,路上处处是饿殍,水里也常常见着抱作一团的尸体,船家捞上岸看,原来都是整整齐齐一家老小。而进了吴越,河上偶尔飘着的只有婴孩,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说话语气很轻,可内容却重得谁也接不过口。
众人一片沉默,眼见气氛越来越僵。
店家干笑两声,岔开话头。
“客人一路辛苦,但进了咱江南地界,便无需担惊受怕了。”
丈夫轻笑着点头。
“听说余杭城富庶,我打算过去投奔亲友,希望能找到活计,养活家人。”
店家也是点头笑道:
“客人好见识,咱这余杭城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别说活人只要有手有脚,都能找着活计衣食无忧。就算那孤魂野鬼,每到逢年过节,都有官府设下厉坛,叫没子孙的祖宗们混个肚饱。
远的,过了中秋节,就是余杭观潮的好日子,在城外自有观潮的大好热闹,在城里,则有七十二家寺庙道观各显神通,祭拜潮神。
近的,出了蛇陉,听说有大户人家要做善事,修一座新桥,正摆下流水席办得热热闹闹哩!”
乡下汉子们也终于找着话说:
“店主人说得极是,咱们几个同乡都是经人介绍,过来给那位员外作工的。”说着,展示着行李中的工具,“等干完这趟,便也要去余杭,听说那儿的有钱人出手阔错,咱们也好赚些老婆本儿。”
其他人也打开话头,一言一语附和起来。
这时,不知哪个打起店家的趣儿。
“这蛇陉可是交通要道,你这茶棚守着宝地,怕不是日进斗金?”
店家立马熟稔地摆手、摇头,作出愁苦模样。
“小本生意哪里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