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宁晋大喝一声,“我现在就回去,准备考公。”
说着,宁晋拍案而起,摔门而去。
宁晋漫无目的地走在南京的街头,这座城市对于自己既是熟悉,又是陌生。近四年的背井离乡,让自己在哪都像是一个外地人。哪里都没有自己安身之地,哪里都见不到自己的前途。本来让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计划——毕业后,凭着名牌大学的招牌,对口专业的优势,顺理成章地进入党政院校,从事行政工作,但这一切在一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这个社会太过复杂,还是这条路本就不属于自己?或许自己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庭,看似父母在社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父亲是党政机关处长,母亲是国企领导,自己从小到大都是衣食无忧,但自己最需要的只是一个永远没有争执的家庭环境。父亲从小就教育自己,凡事都要靠自己;而母亲却说,有困难他们来解决。而自己现在终于认识到,父母之间相互矛盾的教育分歧,是自己高不成低不就,遇事左右摇摆的根本原因。记得高三那会儿,父亲说,一定要破釜沉舟,考上名牌大学。母亲却说,别有那么大压力,考不上路也多着呢,实在不行,当兵也不是不可以……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宁晋犹豫了许久,最终拿起电话,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小晋,你没跑远吧?我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上海……”
四
2005年1月24日
下午两点,申晴坐上去往浦西的公交。上车没一会儿,区号886的手机来电准时出现。
“小晴,上车了伐?”
“我上了,妈妈。”
“哦!昨日下班晚吗?”
“蛮晚额,阿拉酒店帮酒吧生意真个老好额,天天爆满,听讲这趟阿拉实习生塞有年终奖。”
“这勿是蛮好个嘛?那年终奖大概可以拿多少钞票?”
“听讲起码三千。”
“真个不少了,不过有了钞票勿要乱用,买点需要个么子,多下来个钞票存起来,侬要着个衣裳,用个化妆品,娘都帮侬买好,寄过来。”
“妈妈,勿用介麻烦吧?”
“小囡侬勿懂,这里许多牌子,比上海便宜多了,我寄钞票不如寄么子拨侬,来个实惠。”
“哦,吾晓得了。”
“哎!对了,又差点忘记特问了,这段辰光,侬老早个男朋友,么来寻过侬麻烦吧?”
“么额,么额,妈妈侬放心好莱,吾帮伊老多辰光不联系了,伊个手机号码都拨吾删特了。”
“嗯,这么讲吾就放心了,老早个事体,过去了就让伊过去吧……”
听到这里,一段不快的回忆,出现在申晴的脑海。他是自己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唯一一个,他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学,当时只是被他相貌所吸引,就像《流星花园》里男主角,让自己陷入所谓爱的陷阱,已经不顾一切。自己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自重自爱,被他一番花言巧语,小恩小惠,很快就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渐渐发现了对方的本质,幼稚、自私、暴躁。闺蜜说,是自己让他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妈妈说,是这人天生没有教养,杨浦区人,祖上多半从苏北逃荒过来的。后来,自己终于下定决心,在实习期间,换了手机号码,一个人来到花园酒店上班,要与他永不相见……
“小囡啊!侬也不小了,假使下趟寻男朋友,侬脑子一定要清爽,看看人家是勿是真心对侬,还只是白相相?另外,侬还要多了解了解,人家屋里到底是做啥么子的,最好是黄埔、静安和徐汇区人。要是侬看中了,也不要主动,要学会拿乔,先调牢伊一段辰光再讲,这样人家才会吃侬,小晴,娘个意思侬听懂了伐?”
“妈妈,吾现在根本没想过谈朋友个事体,侬对我讲这么多,是怕侬女儿嫁不出去啊?”
“小晴,娘不是这意思,但是万一碰上好额,还是要抓牢伊……”
讲着讲着,公交车已经驶过打浦路隧道,从浦东来到浦西,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人流如潮,繁花似锦,自己的家曾经也在浦西,自己八岁那年的1995年,家里动迁搬到了浦东,这一住已是过去了整整十年。儿时记忆里,浦东新家的面积真大,一个客厅,两个房间,还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跟之前一家五口蜗居在不足十平米的“鸽子笼”里,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现在看看,这老破小的两居室,与现在新开的楼盘相比,又算什么……
“妈妈,淮海路到了,吾要调车子了,明朝再聊吧。”
“好额,侬自个当心一点,小晴,再会。”
“妈妈,再会。”
申晴在淮海西路坐上另一班公交,去往陕西南路,之后步行十分钟,到达花园酒店。申晴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整,正常三点四十分,自己会在酒店员工通道口打卡签到,之后在更衣室换工作服、洗脸、化妆,最后在三点五十五分到岗,迎接新的一晚紧张而繁忙的工作。申晴拿出MP3,戴上耳机,让自己得到短暂的放松……
有谁能够告诉我
时间的海多深
你和我的心明明曾经是相爱的
是否你还听得到……
这是新晋甜美歌手王心凌所唱的《爱的天国》,这略带感伤的旋律,让自己又陷入了沉思。曾几何时,自己以为找到了真爱,可到最后就像一场闹剧。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又是撞头自残,又是跪地哀求,自己差点就是心一软,就在他放出狠话来威胁自己的时候,自己突然恢复了理智,一咬牙跟他一刀两断。事情已是过去一年,而未来,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又会在哪里……
公交车在淮海中路走走停停,申晴留心观察人来人往,有沉浸在热恋中的情侣,有相濡以沫的夫妻,还有……
公交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在等红灯的一对像是母子的人,不由吸引了自己的注意。那母亲大概四十大几,身着黑色大衣,气定神闲地注视着前方。那儿子大概二十多岁,身穿一件暗红运动羽绒服,正对着母亲滔滔不绝。就在公交车启动的一刹那,自己突然感觉到,这个男的真是眼熟,到底在哪见过,难道是在那里?难道是他?
五
2005年1月25日
宁晋与母亲来上海已有三天,从浦西到浦东、从徐汇到卢湾,把上海在售的房子看了一小半。母亲行事风风火火,她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妈,”宁晋走在苏州河边,“我工作的大事还没有落实,你那么着急买房子干嘛?”
“着急?”母亲心有不甘地看着前方,“我早就跟你爸说了,上海的房价一天一个价,蹭蹭地往上涨,可你爸说,上海的房价已经不正常了,随时要跌。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要是在三四年前,我手头的预算可以买现在的两套,不过现在买,也不算晚,我单位里懂经济的人都说,上海房地产均价很快要涨到一万以上,好的地段还不得涨到两三万?你就一门心思地待在上海,以后要是我和你爸吵架,我就跟他说,我到儿子那边去了,你一个人过吧。”
“可我总不能一直靠你们啊!我的理想是自己挣钱自己买房。”
“算了吧,等你这个哲学家赚到钱,上海房价还不得十万以上。”
“妈,你在说故事吧?我感觉现在房价就快要到顶了,我们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在浦东买个小二手房过渡一下?”
“那种小二手房哪能住啊?要地段没地段,要环境没环境,要房型没房型,好了,你别说了,我这次不买到我看中的房子,就不回去。”
宁晋知道,这次母亲来看房,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对自己工作没有落实的一种补偿。应差阳错,那天父母之间的争吵,竟然演化成了帮自己买房。自己渐渐认命了,既然你们执意要这样补偿我,我也无话可说。
“妈,”宁晋伸手一指,“到了,就在前面。”
“我看看。”母亲停住了脚步,望着一幢高楼上垂下的巨大幕布自言自语:“盛大家园,重磅加推稀缺河景房……”
走进售楼处,可谓是人潮汹涌,大家就像在菜市场买降价鸡蛋一样,你争我抢。
宁晋好不容易拉过一个销售,跟他挤到沙盘边的一个空档。
“我时间有限,就简单介绍一下。”销售拿着一根银棒,在沙盘上比划。“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售楼处,现在开盘的是这4、5、6三幢楼,每幢楼都是三十三层,都为南北通透的河景房,二十六层以上的东边户,还能看到浦东东方明珠塔。房子有138、118、98平米,三种户型,都是两梯四户,得房率在80%左右,将在今年5月1日全部交付。房子模型窗户上贴红点的是已售,贴蓝点的是已定,一房一价,具体售价旁边墙上都有,样板房在4号楼二楼,你们可以自己去参观。好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去接待其他客人了,你们商量好了,就给我打电话,定金一交,最多一周之内签购房合同……”
“我还有几个问题……”
母亲刚一开口,销售已经拿起手机:“喂,您好……陈先生啊……好,好……我现在就过来……带你去贵宾室……”销售通话还没结束,已是消失在茫茫人海,留下宁晋与母亲面面相觑。
“这房子真好,我一定要买,走,看看价格。”母亲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急急忙忙地在人海之中冲出了一条路。
终于挤到房价栏旁边,宁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听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让让……让让……借过……借过……”
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风风火火的销售人员,将一红一蓝两张圆点,分别贴在了墙上的两个房号旁边,引来众人一阵惊呼和叹息。
宁晋再一看墙上,原本三百八十四套的房源,现在还没有贴上标签的,仅剩二三十套而已,而且全是五楼以下的大户型。
“小晋。”
“怎么了?”
见母亲咬了咬牙:“就选五楼138平的吧,也就一百二十多万。”
“不急。”学哲学的自己,突然显示出格外的冷静。
“还不急?”母亲有些沉不住气,“看这样子,再不到一小时,房子就卖光了,我是不想再跑了。”
“我来打个电话试试。”
不一会儿,前面那个接待自己的销售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定好了吗?哪一套?”
“6栋2603。”
“不好意思,这套房子昨天已经定出去了。”
“这个我知道,这套还不是没有签购房合同吗?从法律上来说,这套房还不属于任何人。你去打个电话问问买家,他到底还要不要了?我只要这套,如果你不方便,我们只好到旁边楼盘去了。”说着,宁晋从口袋里套出一包软中华,塞进对方的口袋。
“这个……那我试试……”
那个销售鬼鬼祟祟地走到后台,过了几分钟才出来:“您好,让您久等了,我刚刚联系到了对方,刚巧他又看中了其他楼盘,说这房子他可以放弃,但定金无论如何要退给他,所以我又跟我们领导请示,领导说签了预售合同定金是不退的。所以我来跟您协商,如果您真的看中这套房子,看看这两万元定金,是不是能够从您这里来承担?”
“没问题,”母亲毫无犹豫地答复:“我两万,就我来出好了。”
“妈,”宁晋无可奈何地说:“你也太干脆了吧!”
六
2005年2月22日
下午两点,申晴准时来到花园酒店人事部办公室,经过谈话、填表、签字等流程,申晴正式与花园酒店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劳动合同。
花园酒店是上海老牌五星级酒店,曾经是上海酒店业一个标杆。酒店的薪资和福利都很不错,刚入职的三级服务员,基本工资为2200元,全年一共发放十六个月的薪水,如果加上津贴、奖金、加班费、小费等七七八八的进账,基层服务员全年纯收入都有五万以上。酒店还包两顿工作餐,提供24小时热水,发放一年三次的过节慰礼包,以及每月的劳保用品。酒店还尤其注重员工的素质文化,免费提供各式各样的外语、烹饪、服务、礼仪培训。另外,酒店还会组织入职三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三日游,入职五年以上员工的国内五日游,和中层以上的国外七日游。
如此待遇吸引了各方俊男美女集中到此,他们有的是全日制大学生,有的是欧美海归,真是藏龙卧虎。申晴一点都没觉得自己一个艺术生来做服务员而受了委屈,反而觉得相比一些人,自己是自愧不如。当然还有不如自己的人,自己多数都是一笑了之。
所谓高收入,换来的自然是高压力,下午四点整,班前会准时开始,无论什么理由,迟到五分钟之内扣罚50元,五分钟以上,做旷工处理。下午四点半,去食堂吃饭,吃饭前后时间是半个小时,除去上下楼、取餐、上厕所、补妆时间,实际用餐最多只有十五分钟。下午五点钟,各岗位各司其职,迎来长达整整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
酒吧配备四个调酒师、八个服务员,另外还有内外两个领班、一个主管。主管是一个有旅日经验的女人,大家都叫她周小姐,三十岁不到年龄,对手下是霸气十足,对上级是恭恭敬敬,对客人是千娇百媚,真是八面玲珑。申晴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敢与她对视超过三秒,这种气场自己不知道要练就多少年才能达到?
今天的班前会上,领班安排好今晚的具体工作,最后由主管周小姐来讲话:
“这几天,通过我的观察,我们的服务情况总体上有所提高,但离我的最终要求还差得很远。举个例子,Jenny做了这么久了,酒水的基本日文,还没搞懂,昨天有个日本老顾客,要一杯ウイスキー,都不晓得啥意思,有空在家多练练,不要一觉睡到中午还不起来。还有Amy,拿杯老是不拿底,帮帮忙,这里花园酒店,不是夜排档,我讲过多少趟,杯子没柄拿底,有柄拿柄,而且拿杯子不要超过两个指头,有些人总是记不住,我下趟再发现这种情况,没得说,直接扣钞票。你们好好学学Qing,来得最晚,服务意识最好,什么事只要我跟她讲一遍,永远不用我讲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