愕然的不止是屋内弟子,还有此刻跪坐在地,无法回头的薛应挽本人。
他的外衫松散,滑落臂肘,发带与发丝绞作一团,在刑罚堂弟子一路近乎粗/暴的推攘中,玉簪也松松垮垮地要往下掉,可双手却被缚于腰后动弹不得。
于是,戚长昀便看到了自己弟子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连跪自己时都温和礼貌,注重衣衫齐整与礼节的小弟子,却被人以近乎侮辱的方式压在堂中,和几个手里握着芝麻大小权力的人上演一出滑稽戏码。
薛应挽脑袋垂得很低,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似乎是害怕被戚长昀见到自己这副不堪模样。
为什么他们敢这样大胆,因为料定戚长昀不会管不会在乎,料定薛应挽区区筑基期,早就被当成不愿待见的废材。
朝华宗每逢五年招新,一代又一代的弟子,长老下放权力,习惯人间阶级制度的豪门子弟爬上高位,在修道宗门里实行了老一套。
而这些对于已步入高深境界的长老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甚至无须费力去管的事情,毕竟小事闹不大,而修道之路,命途也是考验之一。
“想不到,霁尘真人竟也知道我名字。”
照夜珠随意掷上桌案,本为稀罕之物,如今像颗蚌壳中随意掏出的珍珠般轱辘滚到宁倾衡面前,被两只手指阻拦,重新握在掌中。
宁倾衡早已发僵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住,显然没想到戚长昀这时候会出来坏事,咬着牙向他打招呼:“来朝华宗已有一段时日,没能向霁尘真人见礼,实在抱歉。”
戚长昀没有理会,甚至眼神也没有多给宁倾衡。
他看向跪坐地面的薛应挽,声音冰冷如旧:“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在他本来的预想里,一个没有靠山的人,最后结局大概就是如了宁倾衡的愿,被驱逐出宗门,也没什么其他手段了。
他与戚长昀以师徒身份相处百年,说不上有多深的情谊,便是教授剑法,也是几个师兄弟间最少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戚长昀会为了自己到此,继而又想,大概是自己落了他的颜面,师尊看不下去,才会特意前来,省得闹得更加难看,成了他人口中笑话。
薛应挽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他说,“师尊,我……”
他话语微顿,后半段话怎么也讲不出口。
发丝垂落额前,瘦削的肩头拢在一起,似是想令自己存在感更低一些,让师尊不要继续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用,又让他丢脸的弟子。
最后,还是只能呆呆的重复那句。
“对不起。”
越辞看出他面色不对,收起那副惯是散漫的姿态,说道:“别和他道歉。”
薛应挽沉默一下,摇摇头。
到这时缓了一口气,才能去慢慢地和人讲上一句话。
他声音很低很低,喉间像卡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棉花,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威胁萧远潮,照夜珠是他主动给我的。”
“我知道,”越辞去替他将发乱的头发理平,让薛应挽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难堪,指尖揉在他耳垂,“我相信你。”
薛应挽咬着下唇,鼻尖一阵阵泛起酸意。
倘若一个人习惯了独自应对,那他便有一颗坚韧而不为所动的心。可若在他好不容易坚持着支撑过箭雨滔天,突然有人说,我相信你,然后身侧响起一句问他委不委屈的关心。
也就是那一刻,再牢固坚硬的铜墙铁壁也忽而应声破碎,落下满地残骸。
他不委屈,他只是有点想哭。
也许知道薛应挽眼圈泅了红,知道他嗓中哽咽,越辞没有继续追问照夜珠究竟来由为何,只侧过身,挡住那点垂下的湿润眼睫。
戚长昀朝他二人方向瞥了一眼。
主事弟子咽了咽口水:“真人,这其实是误会……”
戚长昀指尖动作,替薛应挽去了身上捆缚绳索。
灵索碎裂落地,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才得以解放。
松垮的外衫落在地面,薛应挽便匆乱地,用那双细白上深红交错的手去将自己衣物拉好,肩头细细地发着抖。
刑罚堂用的灵索是朝华宗专门收集古藤,用特殊药汁浸泡数年制作而成,遇皮肉自动收紧,短短半个时辰,便在薛应挽腕上留下极深红痕。
那是惩罚犯下大过弟子才用的刑具,多日不会消却,说是侮辱本就不为过。
他将手微微缩回袖中,不愿让人看见那几道痕迹。
“误会?”戚长昀终于肯将视线觑向宁倾衡,带着与他方才看薛应挽一般的蔑然,冷冷道,“一个外人,也能在朝华宗驱使弟子,私自惩处?”
宁倾衡这会才回过神,将桌上照夜珠收回随身携带的小盒中。他有些害怕戚长昀,嚣张收敛不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此事是我冲动了。”
“其实一个照夜珠确实算不得什么,我本也不该在意的,只是家中传信,说已研究出能在大范围内探查与魔气接触过之人的法器,需要用到的材料便是照夜珠。”
能探查与魔气有过接触之人的法器,薛应挽心中忽地停了一拍,看向持剑动作同样微顿的戚长昀。
“因着事急从权,也没来得及禀告真人,”宁倾衡说道,“如今照夜珠既然已经归还,那可不就是一场误会么?”
“除却按照规章将人带来,刑罚堂也并未用刑,霁尘真人大可放心。”他唇角勾起,勉强保持着面色稳定,笑道,“这些弟子也同样是为了照夜珠能探查魔气一事而自愿前来,还请真人不要降罪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