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号离开了频道。
六十三号回到了频道。
霍道川想,六十三号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在狂笑。
“唉……霍道川,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仅仅是因为,我陪伴你足够久吗?”六十三号的声音温柔了起来,即便噪音也无法遮掩。
“这难道还不够吗?”霍道川探索着自己的内心,“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即便你是一个巨大的基建化身。”
“每次下班后,从现实里醒来时,我都会觉得很落寞,但临近上班时,我又很开心,我想,可能这就是爱意。”
六十三号很罕见地主动询问起了霍道川自己的事,“那么,现实里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呢?”
霍道川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位标准的化身劳工。”
“白天时我会在家补觉,醒了就打打游戏,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这种边缘人做朋友,毕竟这里是铵言市,一座繁忙至极的城市,如同一台高效的机器,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要做的事。
我这种多余出来的齿轮,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角落里吃灰……其实我感觉也挺不错的,我融不入城市氛围里,也不想融入,与其在那里看着人们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我更愿和你待在这。”
六十三号安抚道,“你或许把我当成了一个寂寞与情绪的宣泄口。”
“但你确确实实在我的生活里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
霍道川鼓起勇气道,“可以给我一个答复吗?”
“如果是拒绝,你会怎么办?”
“我应该会难过一阵,可能连续几天都很消极,但我还是会出现,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他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应该会令你很困扰吧。”
“这才算什么啊,我面对过的糟糕事,可比这严重多了。”
六十三号打趣道,“你经历过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楼下正有一帮黑帮交火,并且他们从白天打到了黑夜吗?”
“我成长的环境恶劣到,根本不会把情感问题当做烦恼。”
霍道川一时哑然,如果有一个能显示表情的屏幕,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我这算是失恋了吗?”
“算吧,”六十三号补刀道,“准确说,是网恋失恋,这两者差距其实还挺大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霍道川不死心地追问道,“是十二小时的时差?还是上万公里的距离,没关系的,我会来找你的,从现实里见面。”
“不,和这些没有关系,你是个很可爱的家伙,我也很喜欢你,但抱歉,至少现在还不行。”
六十三号一边挪动着身体一边靠向了一边,吊臂挑拣起货物,开始了工作。
“为什么呢?”
霍道川不情愿地看着她,斑驳的金属外壳上,涂装着六十三号的字样,“我向你分享了我的一切,但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长长的叹息声从频道里传了过来,“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霍道川。”
六十三号奇妙地比喻了凄厉,“按理说,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就像墨西哥湾下的珊瑚遇不到云南的野生菌类一样。”
她恶狠狠地说道,“是这份该死的工作,让你我凑巧地遇到了,无视了时间、距离、语言的差异,像是面对面一般交谈、开着玩笑,对着彼此造型怪异的化身躯壳指指点点。”
六十三号转动摄像头,遥望着海面的尽头,因化身躯壳的限制,她远远看不到霍道川眼中的美景。
“对我来讲这份工作是折磨、是痛苦、是仅有的维生手段,对你来讲,却是一个恋爱的热场,”六十三号质问道,“我每天要为了生计奔波,有些时候,还要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你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霍道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自己的烦恼是什么呢?缺乏社交的孤独感,以及荷尔蒙与雄性激素分泌过剩导致的空虚感吗?
比较之下,自己的烦恼在六十三号的眼中是这般无病呻吟,甚至可笑。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是两个世界、乃至两个物种的人,生长在云南的野生菌类,怎么能理解墨西哥湾下,面对机械开垦河床的珊瑚群呢?
两人之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太阳的高度一点点地上升,明亮的光线在视觉系统中留下刺眼的眩光。
“对不起,霍道川,”六十三号难过道,“我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我只是……我只是压力有些大。”
基建化身体内的轰鸣声弱不小,像是六十三号正放缓的心跳声。
“我并不是说不喜欢你,又或是拒绝你,我只是没法做出任何决定。”
犹豫了许久后,六十三号坦白道,“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
霍道川被她弄的有些不明白,“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很奇怪是吧,难道2042年了,世界上还有奴隶制吗?”六十三号自嘲道,“其实奴隶制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个名字继续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至少存在于我的城市里。”
“我的家庭很复杂,患病的父母与尚小的妹妹都需要我照顾,我急需一笔钱,一笔数额很大的钱。”
六十三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并不是通讯出现了问题,而是每提及这些伤心事,她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于是我向公司申请了贷款,抵押物是我自己。”
霍道川呆滞了住了,他怀疑通讯出了问题,又或是翻译系统曲解了她的意思。
“抵押物?你在说什么?”
霍道川这副无知的样子令六十三号更觉得悲凉与羡慕,她解释道,“就是字面意思,当你没有足够的信用贷款时,你就可以抵押自己。”
“他们将你的意识随意地丢到某具化身里,作为化身劳工为他们工作赚钱,只有补全了贷款时,你才能把**从他们的手里赎回来。”
六十三号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冷漠起来,也唯有从旁观者的视角讲述这些事时,她才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悲伤。
“眼下我正被关在某个维生的水箱里,靠廉价的营养液维生,每天有五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让意识陷入休眠。
为了避免我的身体出现问题影响了贷款回收,每隔半个月,我被允许从**里醒来,他们会清理水箱,而我将有难得的十二个小时享受现实的世界,但说是享受,其实也是被关进一个牢房里。”
冷静叙述的声音里充满了电流声,噪音逐渐变得尖锐了起来,霍道川听到无数的尖针扎刺着他的耳膜。
“回归**的感觉糟透了,你先是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头疼与幻觉,可能是过度消耗精神,也可能是所谓的离识病,但都这种情况了,谁又在乎这种事呢?接着便是**的痛苦,浑身变得肌无力,关节变形,还有些人会肌肉萎缩等等。
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宁愿一直处于化身躯壳之中,也不愿在**中痛苦地醒来,至于其余的时间里,意识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到不同的化身躯壳里,执行不同的工作。”
漫长的停顿后,六十三号对霍道川说道,“谢谢你,霍道川,其实你也帮我了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