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木大板条条严丝合缝,经长年的污垢的弥合,更是密不透风。飘进来的雨水,顺台面漫流下去。舞台正面没有月池,三面粉墙上,最高指示的大红字痕迹依稀可辩。榆木戏箱被飘来过来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赵德娃赶紧脱下汗衫摸索着盖在上面,老人的两排肋条骨头,根根毕露。
张村长急得打转。他突然站住,一拍后脑勺,“唉,我咋瓜了,下面是空的呀。”他原地跺跺脚,脚下台板发出空空声响。他冲大伙一挥手,“走,咱们把箱子抬下去。”
郭警官眉头微蹙,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关注水势。大水在迅猛上涨,学校操场已成泽国,黑黢黢的水流夹带着杂物涌向校门,扯在校门上的花布垫子挣扎了一番,终于一下子被冲的无影无踪。片刻前,那一派灯影绰约、丝弦缠绵的场景,仿佛从来没发生过。风雨夹杂中,远处传来一阵轰响,接着,尖叫声越来越弱。所有的人心头一紧。
“大家放心,不会有啥事儿的,”张村长满不在乎地说,“山里人啥莫经过?各家都有各家的绝招呢。”见大家依然面露紧张之色,他安抚道,“山里的水,来得快走得快。”
顾警官点点头。头方目先长也异常认真地说,“就是,就是。我在小笠原群岛研究琉璃灰蝶的时候,就遇到过几次大水围困。就近台地上先避一避,的确是一种应急良策。这种高地大水,雨一停水就退了,就是不知道这台子够结实吗?”他顿顿脚,泚起一片水花。马尾辫子彻底散开了,头方先生摇身一变,活脱脱一个扶乩斋醮的道士。
“老早的活儿,结实的跟啥一样。”张村长回道。他用手比划着厚度,“5公分的柞木大板,台前是50兰砖清水墙,这种手工兰砖现在根本寻不见,西安城墙上用的砖跟这一式一样的。其它三面,都是用的咱们当地开下来的青条石浆砌,这还是当年青华山的三六九化学所支援给盖的,三线企业,到底不一样啊。可惜,人家早都搬到西安去咧。”他一边说,一边走快步到东墙边。
大伙儿这才发现,原来这东墙上斜挂着一部七零八落的钢梯,贴墙而上,是当年供人爬上舞台顶棚的桁架,装台用的。张村长左一脚、右一脚清理脚下的垃圾,三接头的皮鞋早已是污渍麻花。桁架上的麻雀受到惊吓喳喳直叫,三只老雀急急飞出,在桁架间翻飞几圈后,最终还是又落回雀巢。
“看,这不是进口吗?”张村长一哈腰,嘿地一声双手翻起一快盖板。头方先生捡了条木棍,紧走两步上去,帮张村长将盖板支牢。只见黑洞洞的一个入口,一来米见方。阵阵霉味往上冲,真够呛人的。
墙上有个面板电开关,张村长伸手就摁,当然不会有啥反应。他随即从屁股口袋里掏出荣耀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手机电筒立刻亮了。张村长端手机向下绕了绕。“这下面的架空当时就是为了起台子,也没啥用,学生娃、演出人员有时候换个妆啥的,平时,学校也堆一些杂物。”说着他抬脚就下。
这时,刘文化回来了,浑身湿透。“唢呐李不见了,怕是从后墙上的豁口走的。”刘文化缩着脖子,鼻子里直吸溜。“这人也是的,闷声不响。溜号就溜号嘛,招呼也不打,还比较少见。”
“文化,把箱子里手电筒掂出来。”赵德娃有点燥气了。
刘文化把手向前一摊,“这是啥?”只听卡巴一声,手中一把细长的虎头牌老式手电筒被打开。
张村长在下面闷声喊道:“把箱子顺下来。”刘文化先跳了下去,剩余人七手八脚将箱子顺下入口。连着喜鹊和她爹,所有人都躲到了舞台的下面。
“暖和多了。”头方目先长双手哈热气。刘文化脱下湿透的肚兜儿拧干,换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红背心儿,背心滚着黄边,前胸后背都有字。前胸:“计生标兵”四个黑字;后背:“养猪能手”,也是四个大字却是鲜红色的。喜鹊扶她爹在影箱上坐稳,赵德娃吩咐喜鹊把箱子里另外几把手电筒拿出来分派给大家。
“老人家,这可是好东西呀。”顾警官摩挲着白铁皮筒壁上的防滑錾刻麻点,啧啧赞道。用了心的老物件,总能渗出一种特有的蜡质感,好像老家外婆滋润的面颊,积攒着几辈人的爱惜在上面。
“乡下停电无常,有时候就能救急充当皮影光源哩。唉,凑活儿。”赵德娃直了直腰板儿。喜鹊这会儿得了闲,她将自己乌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串串水滴顺发梢捋出,打在地面上,飞腾起点点的灰尘。
又一阵炸雷滚过,震得木板直颤。在这台下,密集的雨声反倒更加直击耳鼓,令人有些发蒙。头方目先长尽量哈着腰,头皮还是撩着顶板,黏乎乎的蜘蛛网沾了一头。台下面空间低矮,面积却比想象里大好多,张村长打着荣耀大屏手机到处踅摸,其它几根光柱也到处乱晃。
“怎么这里好像来过似的?”顾警官收着腰,抬起头东瞅西望。人到了年纪,就喜欢冒些怪念头。
“张村长,歇会吧。”喜鹊喊道,“这下面除了耗子能有个啥?”
“谁说?你们看,这是啥?”张村长大声嚷嚷起来。顿时,几道手电光一通乱晃后,聚焦一处。大家伙哈腰围拢了过去。
“风琴?”喜鹊两眼放光,惊喜道。她赶紧拽着她爹紧走两步凑上去,一脸兴奋地看来看去。赵德娃搀着喜鹊,伸手抚摸琴面。“哎呦,擦得还净净的。”他赞叹道。
的确是一架风琴,是那种老式61键双脚踏式的,上海丹凤牌。过去,这可是小学校音乐教室的标配,而如今却早被电子琴所淘汰。城里面的顶尖中小学,就是装备几台德国名牌的三角钢琴也不在话下。否则,没这些响当当的硬件儿,凭啥到各个学校去掐人尖尖儿,没有这些高分的人尖尖儿,学校凭啥坐上头几把交椅?而这种老掉牙的风琴,也只在一些乡村小学还会有些遗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