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村长没理她,拿起供桌上的香炉仔细端详起来。“唢呐,听说你最近没在卧龙寺,下山咧?”
“哦,”唢呐李埋头蹲着,“老家有事。”他双手抡起石锤,一锤接着一锤地将围场子的撑杆基础砸瓷实。围子搭毕,将周围分隔成戏里戏外两个世界。
“听说你回来的正赶趟儿,刚好救了马教授?”张村长酒劲还没散尽,呼哧呼哧有些喘。
李少波没吱声。屁股下的四方矮凳缺一条腿,不过坐上去也还算稳当。李少波掂起斜靠在皮影箱旁的唢呐盒,将绷着枣红天鹅绒面的长条盒子横放在双腿之上,双手使劲搓搓,然后,从上而下美美地撸了一把脸,这才仔仔细细地,打开了唢呐盒盖。
真是把好唢呐!
盒子内,雕花加厚的镀金纯铜唢呐碗在夜色里发出幽幽光泽,紫檀木的唢呐杆,镜面的内堂,七个音孔仿佛七姊妹般窃窃私语,木制的气盘、纯铜的芯子,老玉的唢呐箍子上刻着不知所云的线条。
张村长愣愣地端详着琴盒,耳边仙音四起。恍惚间,仿佛一道异光闪出,越过藏青色围子,直冲云天之外。他慌忙抬头仰望上苍,但见天宫黄云笼室,紫气盈庭,似并无甚大碍,他方才松了口气。一阵山风掀起围子四角,酒劲儿被吹的无影无踪。
“这美的唢呐,可哨片咋像是竹子做下的?”张村长讪讪问道。见瞎子娃和喜鹊各忙各的,实在腾不出工夫应酬他,他便拢了拢肩上的干部装,又凑到李少波跟前。
“叔,人家这是日本芦苇哨片,高档的很。”喜鹊坐在皮影箱子上,手里举着个小圆镜,打理着那两根长可及腰的乌黑长辫。这年头,就是乡下,这长的辫子也少见。
“看不出来。”张村长百无聊赖地踱到亮子下。
亮子下面冒出个脑袋,脏兮兮的,把张村长吓了一跳。
“我咋觉得,今黑紫薇垣有些暗淡,真的。”牛自发拍着身上的灰尘慢慢直起身,扬起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儿。
“真的?还煮的呢。暗个屁!”张村长吼道。“这一派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你少逑胡说。”
“我是怕天气有变。”牛自发耷拉个脑袋嘟哝道。
“啊…嚏!哎哟妈呀,”喜鹊打了个大喷嚏,“牛叔,你不是把土地爷给轰上来咧吧?看这满世界的土。”
“娃呀,怕有人想你哩。”赵德娃得了闲,也走过来上下摩挲着亮子,看展不展。
喜鹊一甩辫子,瞪了他爹一眼。“爸呀,你老咋光想着把我打发给人家?”她从皮影箱子上站起来,“难道是存心让咱这百年的班子散摊子呀?”
“散不得,散不得呀。”张村长一听,急忙挥着双手嚷嚷起来。“你们可知,评上这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多难吗?还有你这,”他一指赵德娃,“德艺双馨的文化传承人,光宗耀祖哩。”
“光宗耀祖,也不能耽搁娃的大事呀,老大不小了么。”赵德娃顺手正了正羞布娃娃。
“不过呢,话要说回来。你爸嫑看瞎,心里面亮堂着哩。”村长脸上的渠渠道道,全都弯成了朵朵桃花开。“依我看,招个女婿能成,哎,滦镇街办有个小伙儿我看就不错,绵得很,他爸是……”
“我爸不瞎。”喜鹊紧紧挽起她爹的胳膊。
“主家来了吗?”赵德娃拍拍喜鹊的手背问道,“主家一到,咱们上香开戏。”
“说是就来。”喜鹊答道。
“这呆呆子,这是给他大唱戏,咋这么不积极?”张村长一指牛自发,说,“你去催催薛呆子。顺便街道上吆喝几声,让都赶紧来看戏。”
“我不去。”牛自发就地圪蹴下。
“咦?我把你个,哎…”这山上剩下的村民,不是蔫怂就是犟怂,再不就是仙儿,难管理的很。“对咧,我问你,”张村长翘起三接头的皮鞋尖儿,戳了戳牛自发皮包骨的臀部,“有人反应,你最近总是在石佛周围转悠,弄啥呢?”
“你见咧?”牛自发蹲在原地蹭了个半圆圈,始终给村长一个后脊梁。
“告诉你,不要以为你们在山上我就管不了,野生药材受国家保护,何首乌更加不能动。”
“谁挖咧?”牛自发白眼仁儿一翻,“各峪口都是检查站,挖了能干啥?”
“检查站?”张村长一声冷笑,“一个个比猴还精,检查站能挡得住你们?”张村长的脸越拉越长。“照理,这些轮不到我管,我只不过提醒你们,谁违法自有秦岭办收拾。”他一摆大手,“但是,我还是要警告你们,贵贱不要打石佛的主意,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牛自发没回嘴,张村长则穷寇必追。“这一向你没在山上吧?”他盯着牛自发的一头乱发追问道。
“哦。”牛自发抬眼哼了声。
“去哪咧?”
“江口镇,媳妇娘家舅娶媳妇儿,吃席么。”
“嫑懵我,吃个席要半个月?再说,也没听严小鱼说她有个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