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曾说,《兰亭序》真迹还在。”黑田脱口说道。多摩川的天空蔚蓝如洗,满坡的野花星星点点,草香如熏。
“在哪儿呢?”高桥把草茎嚼进嘴里。“你说,那宝贝会不会就在先生手里呢?”高桥兴奋地一骨碌身爬起,他双眼放光,俯视着黑田。“听说先生过去可是个大人物哩。”
“怎么?你还想‘萧翼赚兰亭’呀?”黑田冷笑道,“那是人家中国的国宝,怎么会到日本。做梦吧!”
那时的黑田的确做梦也想不到,山口组自成立百年以来,居然一直深藏了如此惊天的野心。他更加不会想到,自己后半生的使命,也将全部交代在这幅遗存近两千年,而且注定已发黄、发霉甚至早已灰飞烟灭的一条蚕绢纸之上。
可是如今,他完全可以确定,山口组百年的梦想,就要实现。
胡兰成这个人自称“荡子”,一身浪迹天涯,却始终丢不下绍兴人的天性,动辄喜欢咪两口老酒。绝的是,往往在不胜酒力之后的随意挥毫,倒反而常常成就佳作,被那个时代的日本名流趋之若鹜,奉为上品。
“找到老佛爷,就找到了《兰亭序》。”胡兰成在某次“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后,对黑田“失言”道。
“老佛爷?是那位慈禧老佛爷吗?”
“不,不……她算什么?”胡兰成修长的手指剥着盐水毛豆,小脑袋拨浪鼓似地直摇。胡兰成对日本人最为不屑的就是,那些日本老爷们儿,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居然没几样像样子的下酒菜,到不如绍兴乡下。
“周弗海,老佛爷。晓得伐?”胡兰成捏着皂木筷子,把酒杯敲的当当响。
“周弗海?他在日本吗?还是在中国大陆?”黑田急切询问。
“早就翘辫子啦。”胡兰成瞪着一对儿通红的眼珠子。黑田没敢再多嘴问。
没过多久,高桥因私自翻弄先生家内室的物件,被师娘佘爱珍碰个正着儿。没办法,高桥被逐出师门。
“到黑龙会去!”高桥鼓着血红的眼对唯一给他送行的黑田嘶吼到。
“混蛋!”黑田抡起手臂,给了高桥重重一巴掌。
从此,两人天各一方。
“高桥君。”黑田喉咙堵得慌。大巴车内堆满了私货包裹,乘客却没有几个。几个月前,神差鬼使般,黑田与高桥被安排在上海接头。虽然这么些年,二人各为其主,完全不在一个道儿上,但黑田的内心对这次重逢还是颇为期待,毕竟,他孤独一人,蹲守中国大陆将近二十年啊。
高桥与黑田终于相见,高桥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话音还未落,黑田的肩膀上就挨了他重重的一拳,几十年前的“一掌之仇”,就这样了结了。
首次见面,黑田这边是接到了山口组若头的密令,而见面的具体事由两人居然全都一无所知。其实,他们都清楚,这种情况下,一是相互试探,二是等待。
夜色中的大巴车开得真不慢,超车道上却不停地有小车嗖嗖地超了过去。黑田醒了。
“凭高桥那点儿出息,他能有什么宝贝呢?”黑田挖空了心思也想不明白。“老大不和自己挑明,难不成他自己也蒙在鼓里?那又何来‘大和民族命系于此’这种耸人听闻的奇葩论调呢?”。
“对文化的占有才是真正的占领”,这样无耻的论调竟被那些家伙奉为圭臬。去翻一翻黑龙社的头山满,以及“万元先生”福泽谕吉的陈词滥调吧。
《兰亭集序》就是他们头号目标,被赫然列为“东方史馆1号工程”。
百年来,山口组是这个“工程”唯一的执行者,可支撑这项岛国国家计划的秘密团队,权势之大,令人咂舌。甚至坊间有传言,“东方史馆”的一切事宜永田町都要过问。而汉奸胡兰成极其在日本的拥趸,就曾经是这个秘密团队的骨干。
“比《兰亭序》真迹的价值高十万倍?”黑田暗自苦笑。不肖说日本,就是在中国,在全亚洲乃至全世界,哪件文化遗存的价值能抵得上《兰亭》的九牛之一毛呢?
“全体切腹。”黑田被自己给吓着了。
20年的潜伏,他就像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寻觅着北方寒空中的星光。黑幕中,依稀的光点远远的靠过来,眼看就要触手可及,却又嘲弄似的倏忽闪过,就好像狂风暴雨中的神户港,黑色的铁船每次的靠岸都不能够成功,水淋淋的甲板如困兽般起伏,水手们一次次将缆绳甩出去,却永远也套不住岸上的铁墩。
“黑田君,你知道吗?日本快完了!”和平饭店的茉莉酒廊,醉醺醺地高桥对黑田嚷道。“西内!什么高贵的血统,什么神圣的皇室,库所嗒勒!全他妈是哄傻瓜的。”
“八格牙路!说什么呢,高桥君!”两个人都是酒气熏天,只有黑田还留着三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