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振忙道:“我自是晓得,也就在姐姐面前絮叨两句,时辰不早了,姐姐还有差事在身,我还是不耽误你了!”
两人寒暄几句,匆匆话别。
走出数十步远,谢长安面色不显,心却越发往下沉。
就因往年没有,这才显得分外古怪。
甭看这位皇帝陛下盛宠杨贵妃,可也没耽误他后宫一年年地进新人,别说前几年入宫的钟美人,就是现在满后宫所有嫔妃聚在一起,皇帝也不一定能认得半数。
从前这些人就扔在后宫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天子几回,更不必说承宠,如今倒好,前线打了败仗,局势不容乐观,皇帝反倒想起给她们加份例了,这正常么?
自然是不正常。
先是宫女的份例被削减,然后是低位嫔妃反而得了额外赏赐。
前者是有人在刻意收拢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贵人们的不能克扣,那自然只能从底层宫人身上盘剥;至于后者,说不定是天子忽然善心发作,想起自己这些女人了。
两者一结合——
难道皇帝准备放弃长安,移驾迁都?
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太极宫与大明宫这数量众多的宫女太监自然不可能都带走,能随驾的只有皇妃太子,所以宫女内宦的份例自然可以削减,所以那些最后没能被带走的低位嫔妃反倒多得一些补偿,毕竟她们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女人,被放弃已经够可怜了,多情天子必然因此心生怜悯。
虽然这都只是谢长安的猜测,但她越来越笃定这份猜测。
她的身份接触不到前线战报,战况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深宫内苑的方方面面。
谢长安没想着随驾逃命,她只想知道如果皇帝真要逃,会选择在哪一天逃。
而那一天,就是她的机会。
在山水池阁帮刘内官整理完大半书籍,待谢长安回到屋子,天已经快黑了。
阿瑕不知在何处吃饱喝足,优哉游哉晃荡回来,趴在炕上眯着眼昏昏欲睡,谢长安一直惦记着那颗宝珠,此时夜幕降临,四下无人,她也终于敢将其找出来。
宝珠入手依旧冰冷,但似乎没有昨天那样冰了,又或者她的承受能力增强了一些,握着宝珠的时间也更久一些。
谢长安虽隐隐知道这宝珠能带来妙处,但具体如何用才好,却全然不晓,她也不像王亭有一位神仙老师能指点迷津,只能凭着本能胡乱摸索,死马当活马医。
当日王亭师父轻蔑的语气言犹在耳,谢长安自知资质不足,也从未奢望过自己真能凭借这颗宝珠修出个什么结果,只希望这具凡人之躯能在气力和脚程上更强一些,她的计划也就更接近成功一些。
如此日复一日。
宝珠在谢长安手里,逐渐不再冰冷,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长安一日日身轻力大。
她原本为了当差,进食就不规律,如今则吃得更少,有时候喝几碗水就能顶过一天,谢长安知道这是宝珠带来的效果,夜里直接抱着宝珠冥想入睡。
半年时间,眨眼即过。
与时间车轮一并滚滚向前的,是前线愈发严峻无法控制的坏消息。
一个接一个地来。
洛阳失守,天子大怒,杀高仙芝、封常清二将。
潼关被哥舒翰守住,叛军与朝廷兵马陷入僵持。
天子逼迫哥舒翰出战,哥舒翰无奈出关,战败,降之。
潼关失守,长安告急。
不过半年,安禄山就已经逼近京城,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
噩耗飞至长安,满城皆惊!
整座太极宫已经乱作一团。
天刚蒙蒙亮,就有无数脚步声在宫城内回荡,偏生众人又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这使得整座宫城都呈现出某种诡异的氛围。
谢长安一夜未眠。
昨夜三更,她终于完全“消化”了那颗宝珠。
宝珠在她怀里化为齑粉,烟消云散。
四更的时候,程元振偷偷跑过来,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要离开长安城了!
此事是绝密,就算事先筹谋,也不可能广而告之,连大臣们都未必全部知晓,更不要提谢长安这样的宫人。
但一旦确定下来,皇帝的打算就不可能再瞒过所有人。
谢长安并不意外,因为半年前,她就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夜以继日加紧修习宝珠的奇效。
帝国强盛荣光的表层终于剥落,露出斑驳不堪的内里。
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安禄山打过来了,长安守不住了。
皇帝要走,盛宠的杨贵妃肯定要随行,太子肯定也得带上,其他人呢?
天子身边需要伺候的,还需要近臣来搭花架子,但除此之外,却不可能整座皇城都带上,那就不是逃难,而是靶子了!
再怎么说,天子身边有禁军有近卫,肯定还是相对安全的。
那被留下来的人呢?
叛军入城,抓不到天子,面对空荡荡的宫城,会做什么?
怒中火烧,屠城杀人,历朝历代战争史书,早已将答案摊开。
带谁不带谁,对皇帝不过是随口一句的事,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成了足以决定他们生死的判词。
于是宫里全乱了。
许多人拼了命地找关系求门路想要搭上船,即使这是一艘漏风的船,但怎么也比直接被扔进河里好。
谢长安上不了朝,也看不见天子的惶然恐惧。
但她知道,长安城的天要变了!
她在宫内四处走动,已经没有人关心她的差事干完与否,又或者给她布置新的差事,每个迎面走来的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与无措,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命运,也不知道笼罩在长安的阴影什么时候会变成致命刀剑降临到自己头上。
人潮中,谢长安走得很慢,如逆水行舟。
皇帝虽然今日才走,但想走的念头怕是早就有了,他甚至连带谁不带谁,都早已想好了,那些额外给低位嫔妃的赏赐就是天子心怀歉意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