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梦独走在人生的上坡路上时,他会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日子,庆幸,还有些沾沾自喜;后来的后来,当灾难的无底深渊将要吞没他时,当他可平静地回忆昔日的欢乐和苦难时,他同样会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日子,依然会庆幸,永无追悔。
那一年的那个日子,是十一月十六日。
那一天,他正式由“梦毒”变成了“梦独”;那一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之一。
人生是由一个个日子组成的,日子里有辉煌有暗淡,有平顺有波澜,有成功有失败,有欢笑有泪水,但随着时光流逝,真正能在愈加深长久远的记忆中一直鲜活、灵动、栩栩如生并且屡屡翻腾的日子委实少之又少。对梦独来说,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虽然他差一点儿从那个日子走向万劫不复,但他依然无比怀念它,珍视它,凭吊它。
当天空中第一抹曚昽的晨曦广布在吕蒙县的大地上时,梦独和他的一百多个新兵老乡们依序踏上四辆大巴车。大巴车的车头正中央是一朵超级大红花,车身两侧则是标语:“一人当兵,全家光荣。”“青春,在绿色军营闪光。”等等。四辆大巴车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驶离吕蒙县,向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现在,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是家乡的有些灰暗、像是覆了一层尘土的景色。偶尔的,会有站在路边的人向这几辆披红挂彩的大巴车挥手,给一些新兵增添了某种离别的心情。
此时的梦独,有些漠然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家乡景色,既不像有些新兵怀着离家的不舍,也没有像另一些新兵聒噪地表现出远行的兴奋。他分明地意识到,他的追求,他的远行,他的飞翔,都是有条件的,他的还很稚嫩的翅膀被捆上了一坨坨重负,多少无形的绳子拴在他的腿脚上,一副副无形的手铐紧紧地箍在他的手腕上。
但,无论有多少束缚,梦独终还是要竭力飞翔起来,并且挣扎着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乘汽车……乘火车……下火车到一个军供站休整……又乘火车……朝阳变成夕阳,啊,夕阳竟然也是那么灿烂!只是,天色越来越暗沉下来了。
也许是在家乡时的一些重大的人生事件暂时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他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也许是曾经困扰他的沉郁心情暂未压到他的痛点,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远,他的心境也一点点地晴朗起来,那些糟心的往事,那些郁闷、哀愁也似乎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最起码,在淡化。他是对的,为了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生活,他必须遗忘、抛弃那些缠着他、压着他的包袱,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否则,他便永远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在黑暗中,列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近一半新兵跟着接兵连赖指导员和两个排长下了火车,不知去往哪里;梦独与余下来的一多半新兵随着列车继续前行,负责和带领他们的是兰连长和两个排长……列车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列车走走停停,又是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兰连长嗓音宏亮地下达指令,要求新兵们全体起立,背好背包拿好物品,排成两路纵队站在过道里。兰连长和两位排长再一次清点新兵人数,在确定一个不少没有逃兵之后,他们放下心来,兰连长站在队伍前面,两位排长站在队伍后面,在“哐当哐当”的列车前行声中,多数新兵都有些懵头懵脑,梦独想,看来,他们要下火车了;梦独还想,这是什么地方呢?
列车的运行速度再度减缓下来,随后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在叹息声过后,梦独与列车上的夜行者们不由自已地晃荡了几下身体,然后,列车停了下来。
兰连长呼令队伍下车,“动作快点!”后面的两位排长也疾声催促。
梦独凭他不多的旅行经验判断出,这个站不是终点站,所以三位接兵干部才如此慌促地大呼小叫。
新兵们大多是初次离家出远门,紧张、兴奋,还有些懵里懵懂,但他们年轻,有活力,腿脚利索,简直是从火车梯级上跳到火车站台上,紧跟着队伍,生怕落下掉队。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火车站,车站上灯光昏黄,像是在呼唤人们的睡意。但是新兵们却不敢生出睡意,他们像早晨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鸟,眼睛萌萌的,心里也萌萌的。转眼间,队伍在兰连长的带领下已经从特别通道来到了火车站外的广场上。
在两位排长的协助下,兰连长再次点名,清点人数。
新兵们几乎个个集中精神,规规矩矩,不敢乱问乱动。只有极个别好奇心重、胆子稍大一点儿的新兵向四围巡视一下便急忙收回不安分的目光,梦独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隶属于哪个省份。当兰连长点到“梦独”时,他大声地答了一声“到!”,之后机敏地转过头,看向火车站正门入口的上方,他看清了那几个大字:昌州火车站。他知道了,这里是昌州,但他人生有限的经验并不能让他推断出昌州隶属于哪个省份。
这时,广场外走来两名军人,与兰连长打招呼。随后,兰连长又发出口令,队伍便跟着他朝向广场外一处越来越昏暗的地方前行。
新兵们更加懵头懵脑了,不明白他们是要去往哪里,这支未经过正规训练的小队伍,便显得零乱,稀稀拉拉,加之新兵们自从在某个他们不知道名字的军供站用过很晚的午餐后就再未进食,所以都有些无精打采,饥饿赶走了他们本该来到的睡意,一些新兵的肠胃已经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