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气忿得心跳加剧。
他生气地把户口簿重重地摔入那个提包里,将他寻找照片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他一时毫无应对之策,犹如无可奈何地咽下了一泡狗屎。
他越来越有些后悔报考军校了。如果不考入军校,就不会有漫长的寒假,当然也不会有更加漫长的暑假;如果不报考军校,他就可以继续警卫连里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偶尔会被家人及苟怀蕉的来信所搅扰;如果不报考军校,他大不了服役期满退伍,但紧接着他可以旋即离家,去往更加遥远的地方……
可是,他已经考进了军校,他的所言所行代表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离寒假结束还有十多天,他却早已归心似箭,而他的归心似箭,并非是他热爱学员十四队,而是他可以暂时远离婚约,逃离家乡。并非他是由于无处可去而回到梦家湾,他可以去警卫连,还可以去他所认识的战友之处……然而,婚约不解,他就永远难得自由,永远只能戴着锁链舞蹈人生。
他忽然想起,放假前夕,在一次晚点名时,瞿冒圣要求所有出现挂科情况的学员提前十天到校补课,以便能在补考中过关;并且不止学员十四队如此,十二队,十三队,十五队也是如此,全系都如此。在此期间,该系的食堂只开一个,用以解决须提前到校补课的挂科学员们的膳食问题。
他决定提前返校。
他对母亲说:“娘,再过两天我就得回学校了。”
母亲问:“你不是说要过了元宵节以后才走吗?怎么一下子急起来了?”
这也是父亲想问的话,父亲没重复问,而是竖起耳朵想听端详。
他撒谎道:“有个事儿我没好跟你们说,怕你们担心。我有两门功课不及格,要提前回校准备补考。要是补考再不及格的科目多了,别说提干当军官,我还得被勒令退学呢。”
母亲说:“俺不懂这些。”
父亲说:“俺也不懂这些。”
虽然父亲母亲“不懂这些”,但他看得出来,他们知道“勒令退学”总不是光彩事儿,被他的话吓住了。
他从父亲母亲脸上惊吓的神色看出,他们又是爱他的,是希望他好的。
他甚至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一丝丝愧疚。
母亲说:“总还是得把这事儿跟你妻子苟怀蕉说明白吧?”
父亲说:“你放心,只要你跟你妻子苟怀蕉好好的,不出什么岔子,俺不会跟着你到军校叫你养老的。”
听到从父亲母亲嘴里动辄把苟怀蕉叫成“你妻子”或“你妻子苟怀蕉”,梦毒觉得刺耳难忍,他再一次地提醒他们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跟苟怀蕉没有成婚,她不是我妻子,你们不要这么称呼,行吗?”
父亲说:“咱这地界,不都是这么称呼吗?外人更是这么称她哩。”
母亲说:“俺这么叫惯了,改不了口。”
他不能再跟父亲母亲说他如何不喜欢苟怀蕉的话,多说无益反而会让自己跌入更急更深的漩涡,他不会得到他们的支持和理解,他们更像是与苟怀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地勠力同心对付他,以期早日把他与苟怀蕉更合理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便如此说道:“我会想办法把我提前回校的原因告诉她的。”自己都知道这是又一句谎言,可不如此说又能怎么说?
“你去她家看看她吧。”母亲说。
父亲说:“给她赔个礼,别再想三想四了,以后就跟她好好一起过。”
这时,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不用他去苟怀蕉家,苟怀蕉推门而入,自己来了。
苟怀蕉黑黑的脸上堆起笑容,跟她的公爹公婆亲热地打招呼,倒是没有主动跟梦毒说话。
他看得出来,苟怀蕉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还有些吃惊,他对苟怀蕉说的话无异于一场暴风雨,可是她居然还能装得像是没事人儿似的。
想起父亲真真假假的要挟话,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跟苟怀蕉说:“你来了?”
苟怀蕉回说:“俺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梦独知道,苟怀蕉的这句话有些夸张了,虽然她把自己的户口迁了过来,成了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但她还是天天在苟宅子生活的,在那个村附近与她的那帮姐妹们一起打工,还要牵她的妈妈到街上摆摊设点卜算阴阳。他却并不知道,苟怀蕉此一番来,就是要加固梦家湾人对她的印象,要让这个村的人更加地认定,她苟怀蕉天经地义就是这个家的人,就是他的女人。
苟怀蕉心明眼亮,看得出来在她和他两个人婚约的天平中,他势单力薄,不过是孤家寡人。但再是孤单无助,他都是婚约的一方,没有人能代替他,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苟怀蕉拿出她带来的一包白糖,冲了两碗白糖水,端到她的公爹和公婆面前,让他们喝。
梦守旧和老伴儿乐呵呵地喝着白糖水,喝在嘴里,甜在心头,心想这么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难找,要是早点儿娶进门,他们得享多少福呢。
老两口儿一先一后埋怨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傻,能对公爹公婆这么好的女子,对自己的男人还能有一个“不好”?看来,他真是福大了烧的,一烧,把头脑也给烧昏了。
苟怀蕉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公婆的对面,与公婆两脚相抵着,中间一个箢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起剥扣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儿,拉着呱儿,几多亲热,相濡以沫的样子。
不止他没有想到,就是苟怀蕉也没有想到,苟怀蕉此时的言行,正称了梦守旧与老伴儿那两颗老心,苟怀蕉这么做,正好是向梦家湾人说明了,他们生下的毒儿没有好高骛远没有攀附高枝忘却糟糠,他们的老脸没有受到他们的毒儿的糟蹋,梦家湾人就不会看不起他们更不会在他们的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他们打心眼儿里感谢苟怀蕉呢。
苟怀蕉竟然分明地、又出乎意外地体味到一种与两老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之感。当她初一听到他说出“我们的事儿,结束了吧”之时,她是又生气又伤心又难过又愤恨的,但很快,她心里生出的是担心,她担心的是,他的家人会与他同心一意,毕竟,他如今上了军校,即将彻底跳跃农门,成为一个身份高贵的人,他的家人怎么着也是与他血脉相通相连的,总不至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她吧?没成想,他们的胳膊肘就全部拐向了她,并且似乎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恶意,那恶意的共性便是,不希望他——毒儿毒弟飞向更高的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