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上午,梦家湾的爷们聚到了梦氏祠堂里,祭拜梦家先人,祈愿祖先保佑在世上的后人们子孙绵延,生活美满,永远团结一家亲。
有资格参加祭祖的女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多少梦家后人迎到世上来的亦人亦神亦仙亦巫的梦大脚梦张婆。虽拥有一双没有缠裹过的大脚,但是年岁不饶人,她的大脚再不能带她行走四方去为别人镶除灾祸,而今颤巍巍的,拄着一根拐棍,在他人的搀扶下来到祠堂里,她无法下跪,便坐在一把椅子上,看别人跪,听祭祖文。她看着祠堂里跪倒在祖宗前的汉子们,心里着实乐着呢,有多少人是她用双手抱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今,她早已被村上五保起来了,虽然仍会为村人们化解这样那样的灾难,但是由于腿脚不灵便,还由于嘴巴的不再利索,她已鲜少出马为梦家湾人通灵解难了。
老族长梦克金身体依然硬朗着呢,白胡子垂得老长,鹤发童颜,似要成仙的样子。
“起——”梦克金喊道。
众汉子们起立。
“再跪——”梦克金喊。
众汉子们又跪下,又手扶地,脑袋低垂,臀部撅起,心内虔诚。
梦家湾人祭祖,女人不得参加,当然了,梦大脚除外,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还有,只要是成了门立了户的人家,男户主必得参加,倘有要事参加不成,则由其子代祭;其他的大小男儿们,亦可参加,只是要保持庄严肃穆,以免怠慢祖宗先人而受到惩罚。
案台上,红烛燃烧,香烟袅袅而后缭绕再而后弥漫在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吸入肺腑,便可更加地开启心智。
梦向田读起了祭祖文……
读到最后,跪在梦氏祠堂里的男儿们跟着族长梦克金齐声念诵:“祖宗在上,不孝子孙在下,唯求祖宗佑护,以使梦家后人千秋万代,繁荣兴旺!”
虽然双膝磨损六十几年、难堪久跪,但梦守旧还是顽强地跪着,他的身后,是梦向财、梦向权,还有梦胡香的哥哥等人。在梦家湾,梦氏后人们早已分成几支,在这一支里,梦守旧并非最为年长,但他的辈份却是最高的,所以他理当跪在最前端。他对祖宗的诚心非一般人可比,一辈子从不敢说出一句出格的话,不敢做出一件逾矩之事,为的就是祖宗们能荫护他的儿孙。现在,他花白的头颅几乎磕入土地爷的怀抱里,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布满尘灰的地面。
在今年年关这个祭祖之日里,梦守旧的心里甘之如饴,虽然他的头身虔诚地近乎与土地融为一体,但是他感觉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哩,梦家湾的爷们都高看他一眼哩。
按照辈份,在梦家湾,多少人都要称梦守旧“叔”或“爷”,但是以往,多少人却似乎忘了这样的称呼,无视他;然而今天呢,当他穿着小儿子穿过的旧军装来到祠堂时,多少人叫他“叔”或“爷”呢,还有人给他递上烟卷。更让他受宠若惊的时,当万事俱备待行礼规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族长梦克金竟然叫他来点燃案上的红烛,而后,梦克金才亲举线香在红烛的火焰上燃香举起,而他梦守旧呢,也才赶紧回到自己那支人的前面,神态庄重地跪好。
梦守旧是虔诚的,可是偶尔还是会走神,因为他记得,当他刚刚走进祠堂时,多少人问他他的小儿子梦独为什么没来祭祖时,他的脸上顷刻间布上多少荣光呢。
连老族长梦克金也问过梦守旧他的小儿子为何没来?“梦毒呢?”梦克金问。显见得,大家都希望他的小儿子能来祭祖。小儿子本来是要参加祭祖仪式的,可是却要穿便装,而一家人却要他穿军装,结果呢,争执不下,没来。
否则,梦守旧的脸上会更加有光彩。
祭祖结束后回到家中,梦守旧仍沉浸在方才的被他有些扩大了的良好的自我感觉里回不过神来。
梦向财和梦向权已各回各家,他们都是自家的户主哩。
梦守旧将在祠堂里的经过简单对老伴说了,老伴说:“美得你!”
梦守旧说:“毒儿要是去祠堂祭祖就更好了。”
“说起来,他该去祭祖哩。”老伴说。
梦守旧说:“谁说不是呢?兴许,他能混到现在这个人样儿,就是祖先在保佑他哩。”
“下午上坟,还有明天给他那几个老哥磕头拜年,一定得叫他参加。”老伴说。她指的是在祭过祖后,各家还要在与自家近亲的故去之人的坟上烧纸祭祷;还有就是大年初一,同支脉的梦氏人家,晚辈要给长辈、同辈间年纪小者要向年纪大者磕头行礼等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