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骨 第105章 携手(3/4)

然而,他还有一个柔弱的母亲需要他的照顾,就算在父亲眼里,他最大的价值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但为了博取父亲的欢心,让父亲多来云锦皇宫陪陪寂寞抑郁的母亲,他始终一丝不苟地按照父亲的安排,极其用心地学又极其乖巧地什么都不问。

渐渐地,他不再做噩梦,也不再步伐踉跄,他的下盘愈来愈稳扎,每一刀刺出去都是迅速而精准,果断又狠辣;他的目力适应了黑暗,犹如一只夜行动物一般能在漆黑无光的屋子里行动自如;日复一日,随着年龄的增长,朝夕不断的苦练,他的刀法一天比一天进步,而他的性情则一年比一年深沉。

他的童年教会了他——在什么人面前扮演什么角色、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话、应做什么不应做什么表现,长大后,他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母亲直至临终都一无所知。他也庆幸母亲一无所知,否则母亲不会只因他得不到父亲的宠爱而感到愧疚,软弱怯懦如菟丝花般的生命只怕连最后岁月的一半时间都支撑不到。

葬礼上,他第一次像一个孩童一样撒泼发疯,父亲破天荒地没有苛责他,只带他回了白府,将他介绍给白帮的头目们。

那一夜,是他踏入白府的第一夜,自是不能成寐,父亲来到他的房里,父子俩难得相对而坐,一时无言,竟是有几分尴尬,他垂着脑袋,感到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蓦地听见父亲叹了口气:

“你明明是我的儿子,却长得更像你叔叔。”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叔,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知道,他骨子里流淌的,究竟是怎样的血液。

“静江,我们不是普通人。这笔债,或早或晚,都会找上门来。”父亲说起当年的故事,便是最惨烈之处也是一脸淡漠,只在提到女儿时,语气涌上一丝暖意:“我只希望,凤殊不必像我们,即便浑噩无知,都是一种福气。”

白静江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月夜,出奇得明净,柔和银亮的月光照在父亲的脸上,那一份令人动容的心疼。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父亲的心疼。

十几年来,他恪守本分,尽忠职守,辅助父亲打下白家江山,但父亲慈爱宽容的目光,永远只落在凤殊的身上,他以为,所谓亲情不过如此罢了,他与父亲、妹妹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只有父亲与妹妹才是他们彼此的亲人,而他不过是他们一个得力助手,而不是一个至亲家人。直至那一天,他得知三堂会审是陷阱,赶去医院与鲁三会合,却发现对手的人数和身手远远超过鲁三带的兄弟,他便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踢开病房门的刹那,金芙蓉的枪同时响起,他看见父亲两眼充血地瞪着金芙蓉,胸口一个乌溜溜的洞里血流不止,他第一时间拔枪,却已没了子弹,金芙蓉冷笑着调转枪头对准他,父亲明明已近弥留,刹那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以肉身为盾,挡住了余下的子弹,一边冲他吼道:“快走!记得把凤殊找回来!快走啊——”

白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白家父子乃是斋藤一族的真实身份,公告天下。

白帮顷刻四分五裂,为与白家父子撇清关系,均脱离白帮,自立门户。

穆宗淳大怒,下围城搜捕令,将白家余党一网打尽。穆世勋带人抄了白家,所有家当全部充公,又在白家大门上贴了封条。

是夜,有激进的爱国学生往白家扔火把,熊熊大火连烧一日一夜,将那曾经富可敌国号称可与前朝王府齐肩的白府,付之一炬。

父亲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仿佛仍在耳际;而白家的辉煌,却恍若隔世。

“对不起。白静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声哽咽打断了黑暗中长久的沉默,白静江回过神来,只听得莫盈略显笨拙地解释道:“我没有想要触你的底线,让你难过的。。。”

“我哪还有什么底线。”白静江舒出一口气,低头在莫盈的发上亲了亲,轻声道:“在你这里,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线。”

莫盈泪盈于睫。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的苦,或者从孩提时候起他所受的苦,只怕是她无法想象的,然而他却没打算告诉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你不怪我么?”

“你不怪我么?”

异口同声地,两人相对一怔,继而又笑了。

“我待你那般坏,我有什么资格怪你?”白静江把头埋在莫盈的颈项里,喃喃自语:“我甚至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曾告诉你。”

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体内,留着刽子手的血液,那不被原谅的,受诅咒的血液。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真面目,在那光鲜亮丽的外衣下,一层又一层的肮脏不堪,而当你揭开我最后一层丑陋、罪恶又疯狂的面具,你还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白静江等了很久,莫盈都没出声,他是从背后抱着莫盈,看不见莫盈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莫盈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对着墙面默默地掉。

“你虽有待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有待我好的时候。”等莫盈再开口时,却是十分轻快的语气:“白静江,你确实不是一个好男人,但我自问也够不上好女人的称谓。。。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若还不算的一个好女人,那怎样的女人才算。。。”白静江话到一半蓦地打住,有些难以置信地:“你。。。你刚说什么?”白静江将莫盈整个扳转过来,急切道:“你说你原谅我了?此话当真?盈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肯原谅我之前的混账行径。。。?”

一连串追问在看到莫盈满面的泪痕之后,戛然而止。

一边是墙,一边是白静江的怀抱,莫盈避无可避,只能蜷成一团,低下头去。她何等倔强的个性,这泪,虽是为白静江而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见。

但白静江又如何看不见,然而此时此刻,素来巧舌如簧的辩才变得拙于辞令,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轻哄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他胸口,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不断地扎着他的心头肉,令他抽痛不已。

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齐齐折磨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

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努力冲她展露一个微笑,在这一片漆黑的冰冷里,他笑得尤其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