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和吴光明约了第二日上午见面。
吴光明的家住在距离城市中心很远的郊区。三年前政府为了舒缓城市过载带来的交通、住房、人口集中等问题,大笔一圈把几个破破烂烂的县城并成了新区,划进了J城的范围内。新区听着名头响亮,基础性投资却始终长情地与三流郊县保持看齐,除了炒热了地皮,勾引来一群如狼似虎的房地产开发商之外,学校、医院之类的基础配套一个都没跟上。新区房价涨了,但和寸土寸金的J城相比还是人性化一些。在J城买不起房的人们聚居于此,每天倒腾三个小时的地铁赶去J城打卡上班,然后在夜色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床。
吴光明为了给母亲治病,把J城筒子楼里的房卖了,迁到这里来住。他父母原先都是机床厂的工人,在改革的大浪潮里光荣下了岗。父亲没什么旁的技术,成天在家喝酒打牌,一天夜里雨大,他打完牌回家的时候自行车跌在沟里摔死了。
母亲靠给人洗碗拉扯着当时还未成年的吴光明长大。矮小的女人勾着腰坐在矮板凳上洗碗的背影,被洗洁精泡得脱皮的手,还有腰椎疼的时候用布勒紧了继续干活的样子,都是雕刻吴光明记忆的刀。他从小写在作文里的愿望就是要孝顺他妈,长大了也没变过。他从技校毕业之后在酒店里做了三年学徒,能掌勺后又攒了几年的钱,自己开了个小餐馆。因为味道好,生意还不错。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新起色,他也终于有机会好好孝顺母亲一回了。这时候,网上、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撞进了他眼里。
那可是“强身健体、排毒祛湿、增强体质、补钙壮骨的纯中草药滋补品”,那可是“亿万老年人的第一选择,儿女孝顺爸妈的第一选择”,那可是在主流媒体黄金时段播放的、有明星大腕来做的广告,能有什么害处呢?
吴光明不知道,自己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快乐亲手送给母亲的那些红色礼盒里装得是催命的毒药。
待人送进医院,一切为时已晚。母亲在病痛中煎熬了半年才走的,只剩下还没给小孙女织完的一件毛线背心。
吴光明被命运的大手一把推向了悲剧的漩涡里,挣扎着出不来。他找过许多地方维权,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滚得一身污泥,最后被一个“证据不充分,无法立案”的结论硬生生地拍进了万丈深渊里。
秦穆和吴光明见面的地点在吴光明家,六十平的小屋里挤着一家四口。两个孩子都去上学了,他和妻子两人在家。吴光明的妻子话不多,除了泡茶冲水,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着。
吴光明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秦穆,拿出了他将宝力健拿去检测的报告、母亲医疗检验单据和他去找有关部门得到的各种回执。他压着一腔怒火道:“我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吃了半年那东西肝就坏了。那么多人都吃出病了,明明药有问题,就是没人管。我至始至终都不是要讨什么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我妈的命!我就是气不过,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了!”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从秦穆进来起,吴光明的手机已经响过四次了。秦穆说:“如果有急事你可以先忙,我们约时间再见面。”
“我不忙,没事儿。”吴光明按了拒接将手机丢在一边,小声骂了一句,“真他妈和苍蝇一样。”
要打赢官司,吴光明手里的材料确实不够。秦穆思考方略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吴光明的妻子从猫眼里看了看,反感又无奈地摇摇头。
吴光明沉下脸来,上前一把拉开了门。门口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子看见他,脸上急忙堆起一个仓促的笑来:“在家啊?怎么不接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你们应该是巴不得我出格什么事,天天在家躺着吧。”吴光明冷冷地怼了回去。
两人大约是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也不在意。胖子依旧笑嘻嘻地说:“嗨,您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总得盼着您点儿好不是?”
瘦子接了句:“今儿不开店啊?我们还想到你店里点两个菜呢。”他一面说着一面探头朝屋里张望,像是在找人。
这会儿只有十点,正是早餐和中餐之间不上不下的时候,显然是顺口胡说。
“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吴光明发起火来,猛地将半开着的门向外推开了,吼道,“她也在家,看见了没有?看到就滚!”门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瘦子定睛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吴光明老婆,赔笑道:“吴哥您别生气,我俩没事也不想来打扰。这不都是‘任务’嘛,谁叫我俩吃这碗饭呢,没办法,您理解理解。”说完从口袋摸出烟递过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吴光明不接,黑着脸不理他。
瘦子把那支尴尬的烟叼回自己嘴里,扫了一眼秦穆和刚子,试探地问:“家里来朋友啊?”
吴光明狠狠瞪他一眼,一把把门拉上了,差点儿把胖子来不及缩回去的腿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