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会有穿洁净长衣、念过书说子曰的人。
也会有指甲里总有泥垢、被烧炭熏黄的满手老茧、喜欢满口骂娘的人。
陈平安离开铺子,跨过门槛后,站在原地片刻。
之后路过那座螃蟹坊。
陈平安绕着牌坊楼缓缓绕了一圈,双手笼袖,始终抬头望去。
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气冲斗牛。
白发童子始终站在原地,没啥看头,四块匾额如今都没剩下丝毫道意了。
陈平安继续散步,街旁属于小镇最高建筑的那栋酒楼,真正主人是封姨,生意依旧很好,本地人每逢县城摆喜宴,无论是婚宴,还是庆功宴之类的,还是都喜欢来这边摆个阔。一些个在这边买了宅子当道场的练气士,也喜欢来这边小酌几杯,不过他们喝的酒,跟老百姓自然不一样。
一口铁锁井,早就被县衙那边圈禁起来,砌上了石围栏,老百姓再也无法挑着水桶来此汲水了。
老槐树更是没了。
沿着县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镇最东边的那栋黄泥房子,是郑大风的,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杂草丛生的神仙坟,可以绕路去北边的老瓷山,不过分别被大骊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庙。
陈平安走到路边的木桩子坐下,对白发童子说道:“别跟着了,容易让人误会。”
白发童子故意装傻,高高举起手,比划了一下双方高度,“就咱俩,能误会啥?”
不过说实话,要是真能当上隐官老祖的闺女,想来是一件蛮幸运的事情吧?
看看裴钱,陈暖树,小米粒,就知道这家伙要是将来有个女儿,得是多宠了。
那你倒是与宁姚来个饿虎扑羊,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呐。怂包一个,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坐在木桩上,转头望向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
剑气长城,剑修如云,要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不宜在剑气长城修行,并不奇怪,那边剑气太重,沛然浩荡充斥天地间,对练气士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但是有件事,陈平安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透着一股玄乎。
那就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止境武夫,数量实在太少!甚至可以说少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嬷嬷,她曾是止境大宗师,只是在战场上受伤跌境,才是山巅境。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记载,再往上追溯,剑气长城在极长一段岁月里,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样是女子宗师。
就好像,剑气长城的武运,只为女子武夫,网开一面?
陈平安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蹙紧眉头。
在金色长桥那边,她曾经一语道破天机,古星启明,又名长庚,其实就是那座古怪山巅所在。
纯粹武夫,肉身成神。
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这条大道。
剑气长城的三个官职,刑官,隐官,祭官。
按照最早设置三官的初衷,是刑官主杀伐,隐官主谋略,祭官职掌祭祀。
而上任祭官,按照避暑行宫绝密档案的记录,历代祭官的档案都极为详细,唯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剑修,玉璞境,战功寥寥,可以说毫不出彩。
记得宁姚说过,她第一次来小镇,曾经在杨家铺子,听那个杨老头主动提及一事,曾经有位过路剑仙,留下了一部山水游记。
按照老人的说法,是经常翻阅这本游记,所以知道了一些外边的事情。
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姚,提及一位剑修,老人却是用了个“剑仙”的称呼。
以前陈平安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现在就由不得陈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陈平安怀疑避暑行宫关于上任祭官的档案,都是刻意作假。
陈平安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于禄。
站起身,陈平安没有去神仙坟那边,而是原路折返,穿街过巷,再离开小镇,走向那座石拱桥。
白发童子还是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上石桥后,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绿颜色,水草如笔管,一节一节的,她好奇问道是啥。
陈平安瞥了眼,说是蒌蒿,炒肉极清香,很好吃,但是属于时令野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春风里,万物茂盛生长,好像什么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什么都没有,挖冬笋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满山的时候。
陈平安笑着说蒌蒿见之于诗,可能是最早是苏子的手笔,只需要三言两语,苏子就可以写出极动人的节令风物之美。
白发童子就问老厨子会不会炒这道菜,陈平安说我就会,白发童子只是哦了一声,却也没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陈平安站在桥上,举目远眺,突然发现河里的鸭子好像又多了起来,对了,刘羡阳和圆脸姑娘都不在铁匠铺子那边。
难怪难怪。
白发童子走过桥面,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说道:“隐官老祖,我在这边等着啊。”
因为她知道陈平安要去做什么,很多事情都可以百无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该开玩笑。
陈平安转头笑道:“跟着就是了,又没什么讲究和忌讳。”
去坟头敬香和添土。
这趟桐叶洲之行,又去过好些山头,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龙城下船,跟宋前辈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别后,陈平安其实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走向一处城门,突然抬臂挥挥手,默默跟随的陈平安这才笑着离开。之后又路过和驻足好些青山,有些犹有积雪。
陈平安敬过香添过土,再拿出一壶酒,蹲下身倒在坟头。
白发童子就蹲在远处远远看着。
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的坟头,遥遥对着一座远山,其中有双峰若笔架。
愣了愣,陈平安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此事,曾经年少无知,哪里知道这些门道。
后来离乡多次,懂了些望气、堪舆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坟,陈平安也从未看一眼远处青山。
陈平安就干脆坐在坟头一旁,默默望山。
由此可见,当年爹娘走后,坟头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
可能是早年小镇懂这些的老人帮忙选的。
家乡小镇这边,年复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听裴钱和小米粒都说过,如今问夜饭都不热闹了。
有年陈平安不在家,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几个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开门放爆竹。
要不是因为陈平安早就有过叮嘱,估计那会儿兜里已经有几个钱的裴钱,都能买下一整座铺子的爆竹。
小米粒曾经有个谜语,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不是陈平安教给她的。
有次小米粒问,什么东西跑得最快,什么东西跑得最慢,却又都是追不上的。陈平安给了很多答案,小米粒都说不对不对,还真把脑子还算灵光的陈平安给难住了,把小姑娘开心坏了,乐得不行,高高兴兴给好人山主说出谜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白发童子一直没有打搅他。
山温水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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