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陈平安笑着点头。
其实曹涌身为钱塘长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跻身玉璞境,只是那会儿钱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旱,曹涌无计可施,只得现出真身,牵引海水,倒灌钱塘江,这才带来了一场甘霖。这等行事,无异于悖逆自身大道的行径,也就是已经没有了顶头上司的缘故,故而老蛟“只是”落个折损三五百年道行的下场,要是搁在三千年之前,或是万年之前,曹涌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剥皮抽筋掉脑袋的斩龙台了。
在这之前,崔诚对性情暴躁的钱塘长,是不太看得上眼的,还曾因为一桩风波,登门找到曹涌,有过一场气势凌厉的问拳。
在那之后,崔诚才对曹涌的印象有所改观,再次主动登门,不问拳,只是……问酒一般。
不过崔诚当年在落魄山竹楼那边教拳,与陈平安从不提及任何过往,好像一次都没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这边,才会一点架子都没有,乐意与两个小丫头,主动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听裴钱说,暖树姐姐每次都会认真倾听,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听到了某些已经说过一两遍的故事,就使劲摇头,半点面子都不给的,直接撂下一句,说过啦说过啦,换个更加精彩的、吓唬人的山水故事听听……之后的故事,老人也从不让小米粒失望,当然小米粒的捧场,也是很了不起的,听得一惊一乍的,会有无数的感叹词。
陈平安给曹涌介绍身边那位道友,道号青同,来自桐叶洲。
曹涌自然从未听过此人,就只当是某位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青同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曹涌愈发对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与纯阳道人有过一场不浅的道缘。”
曹涌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说的秘事,点头道:“曾经有幸听闻一个自号纯阳的道门真人,讲解《火经》,我凭此证道小成,得以跻身元婴,可惜纯阳道人的这份传道恩德,始终未能报答。”
那位外乡道人,当年在风水洞为曹涌传道说法时,大道显化,妙语如珠,降下一场火雨。
经过这场火雨淬炼,之后曹涌走江,就极为轻松顺遂了,就像一个殿试金榜题名的进士老爷,转头去参加一场府试甚至是县试,当然是手到擒来的一桩小事了。
曹涌知道了年轻隐官与崔诚的那层关系后,毫不犹豫就答应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涌突然问道:“又有客人登门了,一船两拨人,都是我水府这边的旧友,陈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见个面?”
陈平安笑道:“悉听尊便。”
其实陈平安比曹涌要更早察觉到那一行人的行踪。
江上一条小船中,坐着三位别洲练气士,两位宝瓶洲本地水神。
见陈平安在一条水蛟这边如此礼数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这边,隐官大人怎么就没半点客随主便的意思。
曹涌自然不知内幕,依旧为年轻隐官率先介绍那条船上乘客的身份。
两位水神,都是有资格开府的湖君,一位治所是那邻近钱塘江的青草湖,位于龙游县和乌伤县附近,女子水君名为竹湘。
另外一尊湖君,名为王象晋,治所在那当涂县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宝瓶洲本地修士,其中有来自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的陈真容,擅长画龙。
此外是两个来自中土神洲,女子修士名为秦不疑,还有一位自称洛阳木客的汉子,是个包袱斋。
那三位外乡修士,其实之前就来过这边做客,只是陈真容临时起意,说是要去游历一趟龙游县。在上古时代属于姑篾之地,设置为太末县,后来数次改名,最终才定名为龙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归舟独行。
江水中有一条乌蓬小船随波起伏,白雨跳珠乱入船,看上去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船上有五人正在饮酒,谈笑自若,他们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闲聊之事,也与修行有关,只是各执己见,是说那飞升之下总计十二境,到底是哪个境界最为关键。
有人说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经由柳七首创,再由某人拓宽道路,可以让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说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辈修行一事,往难了说,脚下道路何止百千条,旁门左道,歪门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开门、关门两事,关了门,身与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开门,万丈红尘,红尘滚滚,更是修行,与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说当是观海境最为重要,修行之人,开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楼观沧海,境界不高,却反而是气魄最大的一层,只说那无名氏传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盘镜”,是一种何等广阔的视野,之后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两境,所处位置高则高矣,其实依旧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见那陈平安并不排斥此事,曹涌便带着他与那青同道友一起离开洞府,来到岸边,迎接那条即将靠岸的小船。
疾风骤雨,白昼如夜,他们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么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见了岸上三人后,须臾间,便是香气环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无需任何雨具,飘来岸边,看着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几分脸色腼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鬓角,眼神熠熠光彩,柔声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风鬟雨鬓,惨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啧啧不已。
陈平安微微低头,抱拳笑道:“见过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水君王象晋,身材修长,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后,见到那位青衫客,如书生见书生,作揖行礼道:“让陈先生见笑了。”
王象晋生前是一介文弱书生,并无功名在身,也非战场英灵,属于志怪小说里边最典型的那种福缘深厚,因缘际会之下,嫁入旧碧螺湖内的龙宫水府为婿,龙君在寿终正寝之前,便逊位于王象晋,因为相貌生得文质彬彬,龙君担心王象晋无法慑服水怪,赠予一张鬼面,戴上之后赤面獠牙,狞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宝,让那女婿昼戴夜除,既可辅助修行,亦能震慑群雄。继位水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庙内其余陪祀从神亦然。
陈平安作揖还礼,微笑道:“久闻碧螺湖水君大名。”
那背木枪、腰佩白杨刃的中土女修,与神色木讷的包袱斋,都只是与年轻隐官点头致意,陈平安也就跟着点头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陈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陈山主,咱俩算不算远方亲戚?”
陈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较勉强。”
老人玩笑道:“难怪阮铁匠最不喜欢聊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话。
老人突然问道:“先前我们几个,在船上聊十二个境界里边,到底哪个最重要,陈山主是个什么看法?”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都重要。”
老人愣了愣,竖起大拇指,“高见!”
之后曹涌便让他们先去府上,自己则要为年轻隐官送出一段山水路程。
陈平安离开七里泷之前,与这位淋漓伯询问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双手扶住腰间玉带,神色洒然道:“有道之士证道得道,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征得老蛟同意过后,陈平安便一挥袖子,风雨骤然停歇片刻,金光点点,化做一条金色长河涌入袖中。
历史上曾有先后一千多位文人骚客,留下了两千多首诗词。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县志记录在册的诗词,文字多达数十万,如获敕令,便从一本本书籍中好像“剥离”出来。
曹涌见此异象,哪怕陈平安与那青同道友已经离开,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心中感慨万分,不曾想年轻隐官在剑术、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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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道中,吕喦问道:“至圣先师之前就见过邹子了?”
“见过了,还聊了几句,最后邹子与我说了句硬话,‘同桌吃饭,各自端碗。’”
至圣先师点点头,“因为我先与邹子说了句软话,‘你一个算命的阴阳家术士,就不要欺负我们的儒家弟子了。’”
纯阳道人发现身边的至圣先师,好像心情不错,满脸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
纯阳道人问道:“至圣先师,是看到了什么……未来景象?”
“看了些过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俗夫子,我们每一个人,站在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们无一例外,都是顶天立地的姿态,各有高低罢了。我们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头,弯下腰去,依旧是脚踩大地,背负青天。”
至圣先师微笑道:“至于未来事,看破不说破,说破就不灵。”
那是无数条细微的轨迹路线,造就出无数幅模糊不清的画卷,最终却在某一处重叠、聚拢为一。
天地间云雾散去,依稀可见有人领衔,数道身影紧随其后,渐次登高。
但是在这之前,至圣先师又看出了某个不同寻常之处。
至圣先师忍不住拍栏而笑。
那幅画面一闪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师联袂去往骊珠洞天旧址,当时在小镇之内,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见了陈平安。
道祖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条泥瓶巷。
最终道祖止步于小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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