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九百二十六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七)(2/4)

一张火符祭出,便出现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灵,全身交织着千百道火焰,乱拳打碎一条条不断靠近山水大阵的剑光。

又有一张水符,符箓衔接,连绵掠出,像那江河滚滚,由数以万计的符箓交织、重叠而成,波光粼粼,最终汇聚显化出一条身长千里的青色鲤鱼,身上每一片鱼鳞,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箓灵光。

一张张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嶽符,猛然间砸地,五座古老大岳,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势,外围又有五座古嶽围绕三山。帮助外边的山水大阵稳住阵脚。

而青同真身背后,一张木符,符光四散,丝丝缕缕的光线,然后堆积出了一架好似世间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

只有一剑而已。

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如游鱼摆尾,朝那座阵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剑光所至,摧枯拉朽。

剑光四周,出现了一条类似天外太虚境地的通道。

就连自身剑气凝聚而成的无数道倾斜光柱,只因为拦路,都一并崩碎再悉数化作虚无。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真正杀力。

在天地别处,同时生发出十数个好似水花四溅起涟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响,宛如天籁。

天下江河大渎,无论入海时如何气势汹汹,水势雄壮,水脉源头处,往往只有几处细微泉眼。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剑气之细微,仿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却好似小陌剑术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盘上,躲,能躲到哪里去。

跑,出了一座镇妖楼,你青同又能跑到何处。

一座山水大阵眨眼睛告破,崩碎声响,惊天动地。

青同耗尽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无人之境的可怕剑光。

万年之前,就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剑修,剑术很高,只是青同依旧无法想象,会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说它的剑术,并不以杀力著称吗?只是因为它的攻守兼备,才难缠至极吗?

不是说它当年的剑术杀力,排不进天下剑修前五吗?

蓦然间,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张越来越清晰明显的面容。

这位远古妖族剑修,一张带着笑意的面容越来越靠近,只是手中一剑横抹而至。

整个天地间都拖拽出一道漫长的弧线,直奔青同的头颅而来。

那个如今改名小陌的家伙,好像在说。

你好,青同道友。

再见,废物飞升。

命悬一线,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毙,突然高声喊道:“陈平安!至圣先师有话转告!”

那一袭鲜红法袍,正从小陌破开的天地缝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远古登高天仙,脚踩虚空之地,拾级而上,缓缓现身。

双手笼袖,腰叠双刀,身边跟随着一把自行掠空的夜游剑。

但是青同瞬间如坠冰窟,与那持剑近身的小陌,双方一个交错而过,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线剑光割掉了头颅。

一颗头颅高高抛起。

可能是陈平安来不及出声阻拦小陌,可能是以心声言语了,小陌来不及收剑。

可能是小陌听到了心声,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心中却是戾气横生,不愿意停剑。

更有可能,陈平安既没有出声,因为根本就不愿意开口。

懒得开口。

谁知道呢。

小陌手中剑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长剑,当场消散,换手持剑,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飞升境修士,哪里容易这么轻松被当场斩杀,距离所谓的身死道消,还有段距离。

不过再怎么,都比当年试图斩杀仰止来得轻松,一来仰止的飞升境更加巅峰,而且她体魄的先天坚韧,再者在那远古人间,疆域广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独厚,是身负一部分大道水运的,故而每逢临水地界,仰止逃得飞快,远遁速度犹胜剑光。

这个青同却是画地为牢的处境。

那颗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继而化作灰烬飘散天地间。

小陌身后,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宝甲铿锵坠地,声响清脆,那件法袍则颓然飘落在地,瘫软在宝甲之上。

用上了一种类似蝉蜕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树,只伤枝叶,不伤主干。

当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损,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荡起一个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进尺!”

这里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妖楼。

你小陌正好是一头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却是笑容灿烂,转瞬间不见法相,循着一条蛛丝马迹追杀而去。

一尊仙气缥缈的法相,明月芦花杳无踪迹。

片刻之后,天边悬起一轮无比诡谲的漆黑圆月,是青同被迫现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压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于井口,但是那轮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极其细微的光亮,然后瞬间蔓延成线,最后那条剑光长线,就像一条腾空而起的巨大蛟龙,蜿蜒游曳于一轮明月的上空。

这是小陌昔年在一双日月运行轨迹之上,悄然在道路上布网吞咽下其中一轮月后的自创剑术,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拥有“纬甲”的远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实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认还是差了不少。

当时它们这拨山巅大妖,得到白泽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纷纷从沉睡中醒来,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为万年道场,或者说养伤之地,是在那蛮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这个同为剑修的婆姨,便与天上“邻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独门神通随便言语了几句,双方原本约好了人间重逢的相见之地,对方还说如今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谢狗。

之前小陌与陈平安提及它们这拨远古存在,修为和战力一事,担任死士的小陌坦诚以待,说自己既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又不是防御最强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为刚刚与陈平安打交道没多久,加上剑修的心性使然,所以当时仍然有所保留,没有多说内幕,比如攻防两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实撇开自己占据两席之地,剩下的,并非四个,而是只有三位,因为那个“谢狗”,同样是攻守兼备的巅峰强者。

至于小陌与这位化名如今“谢狗”的道友之间,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长的恩怨情仇了。

这大概也是小陌不愿多说更多真相的缘由之一。

陈平安肩头一沉,愈发身形佝偻。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镇妖楼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后,各地依旧有剑光突兀亮起,又骤然消逝。

青同终于首次现出真容,狼狈不堪,一身血污,身上伤痕,纵横交错,伤口不下十数道,白骨裸露,惨不忍睹。

年轻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青同再无山巅大修士的雍容气度,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就站在陈平安不远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喘口气。

青同的选择,是对的。

小陌果然没有继续递剑,那只持剑之手,绕在身后,以示诚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边休息片刻便是了。

陈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后,一时间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古语梧雄桐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台,便是千年难遇的阴阳鱼之身。

当年也是陆台陪着陈平安一起游历桐叶洲。

一位练气士,却天然恐高。

邹子与剑术裴旻,都是陆台的传道恩师。

陆台当年与自己分别后,会不会也曾被邹子带着来过这里?

陈平安却没有与青同询问此事,无所谓的事情了,陆台也好,剑修刘材也罢,相信来年终有重逢之日,或是见面之时。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离开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远遁离去。

等到第二次现身,青同一条胳膊已经被小陌斩断,只是一个肩头摇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条胳膊。

陈平安笑道:“还没有想好措辞?这会儿是不是很纠结?既没有把握胡诌骗过我,又没胆子假传至圣先师的旨意?只是不胡说八道,又要被小陌追着砍,就算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却是一剑几十年上百年的实打实损耗,别说一炷香两刻钟,恐怕只需要一刻钟,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鲜血,“你就不怕我先拼着镇妖楼毁于一旦,再跑去找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救命?”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齿道:“至圣先师虽然不曾让我捎话给你,但是至圣先师终究是来过此地的,千真万确与我寄语一句,希望我能够好好修行,你要是胆敢毁坏一座镇妖楼,纵容一位出身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剑修,坏我大道……”

陈平安收起手,点头道:“回头我有空就去文庙那边自行请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礼圣就是了。”

青同脸色阴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欢躺着享福吗?

可以。

完全没有问题。

先前趁着小陌剑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际,陈平安其实就以笼中雀加上井中月,飞剑传信给那位老夫子。

与那位陪祀圣贤,有了一场君子之约。

请他帮忙务必瞒过自家先生,给礼圣传信一封。

恳请礼圣,搬来半座剑气长城。

至于功德折算一事,无非是个明算账,礼圣和文庙那边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边,关于陈平安这个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该勾销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这辈子就都别想了。

说来可笑,陈平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着三教祖师散道之后,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张胆的大开杀戒,或是针对飞升境巅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绊子。

不曾想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个拦阻他人跻身十四境的拦路人。

那么你青同接下来在桐叶洲,是养伤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种事情,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开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胁谁。

虽说代价有点大,但是收获同样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会可以气运稳固。

而且以后缝补一事,就会顺畅许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时。

许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动手。

唯一的麻烦,估计先生得知此事后,会被自己气得不轻吧。

不管了。

他妈的。

果然老大剑仙说得对,修行修行,不能总是那么死板。

每个百年间,总要做一件根本无需讲理的事情。

突然之间,青同神色微微讶异,不情不愿打开一条山水禁制,如打开一扇门。

陈平安更是意外,因为那把先前离开这座天地的传信飞剑,一闪而逝,直奔自己而来,陈平安只得将那道剑光收入袖中。

然后青同开始跳脚骂道:“陈平安,你个疯子!王八蛋,真是鬼迷心窍失心疯了,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了吧,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做得这么顺溜,你就非要这么针对老子,你要是真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到这里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只要桐叶洲山河破碎一天,你接下来就要一天无法破境,做梦都别想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点不痛不痒的骂声,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举用意何在,双方明明已经敲定了那桩买卖。

青同的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骂,而且措辞绝对不算婉转,故而青同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直愣愣盯着那一袭鲜红法袍,叹了口气,先关上那道门,然后犹犹豫豫,从袖中摸出两张残余符箓,一张符箓,只是寻常的黄玺材质,另外一张是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箓。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沉声道:“小陌,等下如果需要你动手,可以不计后果。”

原本打算恢复真身的小陌点点头,继续维持法相姿态,而且首次变成了双手持剑。

青同以心声说道:“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还记得这两张旧符。”

陈平安面无表情。

当然记得。

一张是自己当年在飞鹰堡内,按照陆台的指点,反画阳气挑灯符,变化而成的一张阴气指引符。

而另外那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符纸还是陈平安送给陆台的,陆台最终画出了一张冥府摆渡符。

青同继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邹子当年确实带着陆台找过我,邹子除了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还送给我这两张残余符箓,说以后可能能够帮我度过一劫,我觉得邹子是在说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个笑话,你不当真是对的。”

青同其实已经做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

拼了一座镇妖楼不要,也要给这个陈平安和那小陌,一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最后闹到文庙那边,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件小事,“邹子当时身边还带了……一拨阴物孩子,说是让我拿出些许功德,他有用处。”

陈平安问道:“然后呢?”

青同无奈道:“些许功德而已,又是邹子的请求,我当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

很多年前与陆台结伴游历,期间在那飞鹰堡下塌处,门外是条陋巷,是一条断头路,更是一堵布满尸骸的墙壁。

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

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会被记仇。

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如何是好?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再者,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边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如果可以的话,你陈平安见不见我,到底无所谓,总之别让我再见到你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捻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离开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

一分为四的藕花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一把老观主赠送的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怕树根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边,沾染了大道气息。

再者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那种练气士天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

如果说那个封姨婆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虽说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但是这对青同而言,就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