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九百一十七章 读书声里太平道上(3/4)

拍拍手站起身,陆沉来到书桌那边,桌上摆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约莫是杨老头在林正诚上任阍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见面礼。

一杆秤。十六两即一市斤。

当然是大有学问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捻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那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乎好心,当那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

可冥冥之中却属于引火上身,双方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双方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需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

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的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

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

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的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一句,“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

“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底,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

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假设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的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功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说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