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李宝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念头,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种“归一”,马苦玄的那种肆意妄为,何尝不是一种纯粹。李槐的洪福齐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刘羡阳的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极快,拥有远超常人的得心应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龙气作为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脱胎换骨,在恢复真龙姿态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桃叶巷谢灵的“接纳、吞食、消化”道法一脉作为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的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间、不断聚拢稀碎人性……
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各自互为障眼法。
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天道争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为那个一。
老夫子抬起胳膊,在自己头上虚手一握。
头顶三尺有神明。
远古神灵造就人族,掬水为本,所掬之水,来自光阴长河,此后才是撮土为形,人类随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与陈灵均闲聊,随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说来说去,其实说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东山曾经说过,三教祖师,唯独在大道亲水一事上,和和气气,从无争吵。
火炼为术,炼化之物,正是神灵馈赠给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为火炼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拥有神性、又同时欠缺完整神性的人类,才会有七情六欲,有种种复杂心性。
修道之士所谓的塑造“金枝玉叶”,即是以天地灵气为枝叶,此为木。
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适宜有灵众人修行证道的天地灵气,到底从何而来?就是众多神灵尸骸消散后未曾彻底融入光阴长河的天道余韵。
这就决定了为何人族才是世间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首,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抛弃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必须炼出个人形。
当初三教祖师与杨老头是有过一场约定的,只要后者遵守誓约,三教祖师的眼光就不会打量此地。
只是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历代圣人,会负责盯着这边的飞升台和镇剑楼,看了那么多年,临了临了,还是着了道。
而且杨老头事实上到最后也不曾违约。
老夫子笑了笑,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过最根本的缘由,还是青童天君的最终选择,太过巧妙了,障眼法实在太多。最关键的,还是杨老头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陈平安,而是不断押注,一点一点增添筹码,这类行径,在杨老头万年画地为牢的生涯当中,太不起眼了,小镇年轻一辈,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孩子,当年哪个身上,没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数份、拐弯抹角的馈赠?在陈平安身上,杨老头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啬”,好像只在数次不易察觉的关键节点,才稍稍添油,一盏灯火,始终风雨飘摇,不灭而已。
比如让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必须上山采药才能从药铺换钱,再买药回家,才能煮药。
“雷打不动的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陈平安年幼时的那场“过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于跳入洪水中,杨老头才现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尽头,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当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从黄昏走到夜幕,终于被孩子等到了有人开门,是那个妇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杨老头的有意牵引……不对,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侧身靠墙而立,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捻住那根虚线。
是药师佛转世的姚老头?
“人性是神灵给予人类的一座牢笼。”
“自由是一种惩罚。”
佛家说自性,讲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够以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悯,在那条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巅处,稍稍改变轨迹,走出一条崭新道路。
老夫子转过头,就像巷子里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先听见了开门声,孩子好像犹然不敢相信,小跑几步,又停下脚步,再看到那片昏黄的光亮,蓦然从大门往巷子里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终怔怔看着那个开了门的妇人。
绝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来的时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当时的眼睛里,逐渐焕发出来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双眼眸,拥有日月。
一个孤苦无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
绽放出一种无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这种人性和希望,会支撑着孩子一直成长。
老夫子转头望去,隔着一堵墙壁,遥遥望向了那座未来的书简湖,看到了那个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账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个剑走偏锋的崔瀺,当年就真心不怕陈平安一拳打杀顾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陈平安的人性脉络在此断去,后遗症之大,无法想象。以后来陈平安的种种远游历练,尤其是担任隐官的人心锻炼,会使得陈平安遮掩错误的本事,会无限趋近于崔瀺的那种自欺欺人,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妈的你个绣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如今陈平安就已经是“修旧如旧、而非崭新”的那个一了。
老夫子小声嘀咕,骂骂咧咧了一句。
陈灵均始终站在自家老爷门口那边,在这儿,心安些。
老夫子转头笑道:“景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陈灵均立即挺直腰杆,朗声答道:“得令!我就杵这儿不挪窝了!”
青鸾国一处水神祠庙,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侥幸未被战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来越兴盛。
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墙上题字,既有裴钱的“天地合气”“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多枯笔淡墨,百余字,一气呵成。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
老夫子仰头看字,捻须而笑。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好个风月无边,碎圆又有相逢。
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说天上月是拢起雪,人间雪是碎去月,归根结底,说得还是一个一的去返。
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百余字,都属于无心之语,事实上文字之外,撇开内容,真正所表达的,还是那“聚如山岳,散如风雨”的“聚散”之意。曾经之朱敛,与当下之陆沉,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