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龙虎山天师府那位名动天下的护山供奉炼真,却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传信,九娘立即从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风而来,落脚处,距离两人颇远,然后快步走去,对那位龙虎山大天师,施了个万福,赵天籁则还了一个道门稽首礼。
姜尚真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蹲在崖畔眺望远方,没来由想起祖师堂那场原本是恭贺老宗主破境的议事,没来由想起当时荀老儿怔怔望向大门外的白云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儿不太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唯独对那篇有归去来兮一语的抒情小赋,最为心头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为开篇序文三字,就能让荀老儿喜欢了一辈子。
“余家贫”。
老宗主荀渊其实生来就是山中人,衣食无忧,修行无忧,大道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以连姜尚真都想不明白,这么个荀老儿,怎就偏偏对这三个字情有独钟。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着九娘与赵天籁询问些修行关隘事,姜尚真嚼烂了草根,空无一物了,依旧下意识牙齿嚼。
余家贫。
与君借取青竹杖,从此深入白云堆,芒鞋踏破无人管。
田园将芜胡不归?
姜尚真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
自己担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莲藕福地,提升品秩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无法观礼了,所以当时手握福地,收纳桐叶洲难民,早早留下了几份礼物在福地,除了必须的天材地宝神仙钱之外,姜尚真还随手插柳成荫,在福地那边圈画出一块私人地盘,终于有点祖师堂供奉该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柳树水畔,男人亲手种下了那最寻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为蘅芜。
柳成荫,花也开。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远远去,念念人犹还在,柳荫纳凉看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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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袭鲜红法袍,安安静静悬在高出城头数丈的空中,双袖垂下,若是偶有风过,就随风飘荡,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浮萍,又像高出城头些许的一朵孤零零红云。
习惯了天地隔绝,等到周密不知为何撤去甲子帐禁制,陈平安反而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让人陌生,当年竹楼练拳久了,被喂拳多了,等到下山远游,陈平安也会浑身不自在。
在这之后,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着潇洒御风过境,完全当那脚下的年轻隐官不存在。
它们倒是不敢登上城头赏景,因为那些杀之不死却个个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剑仙英灵,如今还在城头各地驻守。
一开始陈平安还担心是那周密的算计,拗着性子,让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从高处掠过城头。
将一位与自己境界相当的大妖殷勤挽留下来,客套寒暄一番,由着对方登门送礼,一大通术法纷纷乱乱砸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陈平安一边乖乖挨着打,一边用比对方还要字正腔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问了些小问题,只可惜对方答话言语,都太不见外,真把自己当贵客了,没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后陈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头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后蹲在对方身后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揉着下巴,遥遥看着那头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该陪着对方一起乐呵,还是该送它一程。
怎么就不是条汉子了。
除了最早那头时运不济的过境妖族,给陈平安拽落,以伪玉璞境界,当场打杀。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隐官萧愻。出剑之人,是王座龙君,比拼术法神通的,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
是谁都能够打杀一次隐官大人的吗?
所以作为待客之礼,陈平安将那头金丹大妖的脑袋拧了下来,不去管无头尸体,只是将那颗头颅高高丢起,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踹出去几百丈。
禁制一去,这般怪事趣事就多。
会有妖族修士不敢跃过城头,就只是御风升空,稍近距离,欣赏那些城头刻字。
对面城头,还有过一位攀墙登顶的少年妖族武夫,扬言要与陈平安切磋一场,不过得等他再习武三十年。
还有来自蛮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剑仙,联袂御剑来此游历,却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赏景一番,就转身返回家乡。
又有一拨年轻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门的缘故,十分胆大,以数只白鹤、青鸾牵动一架巨大车辇,站在上边,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专门寻觅年轻隐官的身形,终于发现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年轻人后,个个雀跃不已,好像瞧见了心仪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个个当这是一处远在天隅的游览胜地了?
陈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攒簇,砸出一道去势惊人的雷法。
给那施展掌观山河神通的宫装女子,脑子进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里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将一道雷法装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后她非但没有半点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满脸得意,与身边闺阁好友们好似在显摆什么。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笑眯眯与那架宝光流转的车辇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凑近些,管够。看在你们是女子模样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怜花惜玉,还可以多给你们些。到时候礼尚往来,你们只需将那架凤辇留下。
看样式,是一架帝辇无疑了,除了几头仙禽不说,车轮竟是分别以些许月魄、日精炼化而成,至于车辇外饰,更是极尽豪奢,前垂一挂车帘,竟是那郁罗萧台、玉京丹阙的图案。这要还只是一件法宝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话,陈平安就白当那么多年的包袱斋了。
可惜只见那车辇依旧悬停不动,那些女修却一个个眼神熠熠,秋波流转,竟是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画卷中的年轻隐官,窃窃私语,好像是在对那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评头论足。
风水轮流转,以前只有陈平安恶心龙君、离真的份,如今倒好,遭报应了。
一阵罡风吹拂过城头,那袭扎眼的鲜红法袍便再次随风飘荡起来。
来剑气长城远游赏景的妖族修士,络绎不绝,乱七八糟一大堆,真正来城头这边找死的大妖,却越来越少。
只不过所有收获,陈平安一件不取,很不包袱斋。
陈平安好似酣睡,双手叠放腹部,呼吸绵长,背靠一把狭刀斩勘,只是狭刀被宽**袍遮掩踪迹。
陈平安的一个个念头神游万里,有些交错而过,有些同时生发,有些撞在一起,混乱不堪,陈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坐镇城头的那位儒家圣人,曾经与人说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争,只是一直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既有的盖棺定论,不太妥当。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价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们战死之时,城池飞升已经远去,那些远游剑修,都未能瞧见两位大剑仙此生的最后出剑。
两位大剑仙,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的候补,就那样说走就走,都没什么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壮举。
他妈的如果连老子都死在这里了,最后谁来告诉世人,你们这些剑仙到底是怎么个剑仙,是怎么个豪杰斫贼书不载?!
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子活过来,老子要问剑,一人问剑你们一群剑仙,什么岳青米祜,孙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妈都加上,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跟老大剑仙一个姓!
剑仙之外,不是剑仙的剑修,年老的,年轻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战场上,死在战场上。
我还没有去过太平山。也还不曾见过雪落后的蜃景城,会是怎样的一处人间琉璃境地。
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远游青冥天下的剑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会不会去游览一番。
不知道那个头顶莲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梦到底如何,大道显化七物又会如何。
先前看到了赊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难不想到当年,那个喜欢在城头上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她的本命飞剑“七彩”,剑光同样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这样的遗憾,实在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