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3/4)

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

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

身在官场,打官腔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只说官话,切记一切官话,都从人话中来。

人在山上当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人味儿也得有些。

读多了圣贤书,人与人不同,道理各异,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离开学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与刘十六没来由说道:“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

刘十六点头道:“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前后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十六说道:“到底是输了棋,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谐音郑。

瞧瞧,文圣一脉弟子,哪个不以诚待人。

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与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过了酒,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也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那年轻人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悠哉悠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马屁过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努力足够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询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变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

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

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原来竟然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都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

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

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

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