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2/4)

陈平安一次次戳在她脑袋上,“就连怎么当一个聪明的坏人都不会,就真以为自己能够活的长久?!你去剑气长城看一看,每百年一战,地仙剑修要死多少个?!你见识过风雪庙魏晋的剑吗?你见过一拳被道老二打回浩然天下、又还了一拳将道老二打入青冥天下的阿良吗?你见过剑修左右一剑铲平蛟龙沟吗?!你见过桐叶洲第一修士飞升境杜懋,是怎么身死道消的吗?!”

陈平安收回手,咳嗽不断,沙哑道:“你只见过一个玉璞境刘老成,就差点死了。”

她恼羞成怒,咬牙切齿。

那双金黄色眼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郁,她根本不去掩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盯着这条顺风顺水的所谓真龙后裔,“到底是为什么,让你和顾璨,觉得杀人是没有错的,自己被杀也是死无遗憾的?顾璨这种人,你这种蛟龙,还有顾璨娘亲这种看似精明的人,如果我不认识你们,知不知道,就算是我路过书简湖,就算我只有这点修为,哪怕一拳不出,一剑不递,只是跟刘志茂、刘老成、粒粟岛岛主他们喝喝茶,聊聊天,跟他们做一笔笔买卖,我在书简湖待上几年,你们就可以死上几次?”

她冷笑道:“那你倒是杀啊?怎么不杀?”

她似乎刹那之间变得很开心,微笑道:“我知道,你陈平安能够走到今天,你比顾璨聪明太多太多了,你简直就是心细如发,每一步都在算计,甚至连最细微的人心,你都在探究。可是又怎么样呢?不是大道崩坏了吗?陈平安,你真知道顾璨那晚是什么心情吗?你说修行出了岔子,才吐了血,顾璨是不如你聪明,可他真不算傻,真不知道你在撒谎?我好歹是元婴境界,真看不出你身体出了天大的问题?只是顾璨呢,心软,到底是个那么点大的孩子,不敢问了,我呢,是不乐意说了,你实力弱上一分,我就可以少怕你一分。事实证明,我是错了一半,不该只将你当做靠着身份和背景的家伙,哎呦,果真如陈先生所说,我蠢得很呢,真不聪明。所幸运气不错,猜对了一半,不多不少,你竟然能够只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了刘老成,然后我就活下来了,你受了重伤,此消彼长,我现在就能一巴掌拍死你,就像拍死那些死了都没办法当成进补食物的蝼蚁,一模一样。”

陈平安随手将捆妖索丢在桌上,双手掌心贴拢,也笑了,“这就对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都替你累得慌,你装的真不算好,我又看得真切,你我都心累。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条线上了。”

她眯起眼眸,“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加上曾掖,你和我,就我们两个,其实可以算单独剥离出来,成为第五条线。”

她冷笑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跟那些阴物打交道打多了,失心疯?走火入魔?干脆头也不转,一鼓作气转入魔道?怎么,野心勃勃,想要学那位白帝城城主?从成为书简湖共主做起?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大先生都认识这么多厉害人物了,靠着他们,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这条连先生都不入法眼的小泥鳅,还不是先生幕后那些高耸入云的靠山,他们随随便便一根手指头就碾死我了。”

陈平安笑了笑,是真心觉得这些话,挺有意思,又为自己多提供了一种认知上的可能性,如此一来,双方这条线,脉络就会更加清晰。

他这一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淡了几分。

陈平安伸手示意她坐下说话,他则转身径直走向书案。

后背就这样留给她。

她既没有出手,也没有挪步,“既然陈先生是喜欢讲规矩的读书人,我就站着说话好了。”

陈平安坐回椅子,拿着炭笼,伸手取暖,搓手之后,呵了口气,“与你说件小事,当年我刚刚离开骊珠洞天,远游去往大隋,离开红烛镇没多久,在一艘渡船上,遇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读书人,他也仗义执言了一次,明明是别人无理在前,却要拦阻我讲理在后。我当年一直想不明白,疑惑一直压在心头,如今归功于你们这座书简湖,其实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了,他未必对,可绝对没有错得像我一开始认为的那么离谱。而我当时至多至多,只是无错,却未必有多对。”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画了一个圆圈。

“江湖上,喝酒是江湖,行凶是江湖,行侠仗义是江湖,腥风血雨也还是江湖。沙场上,你杀我我杀你,慷慨赴死被筑京观是沙场,坑杀降卒十数万也是沙场,英灵阴兵不愿退散的古战场遗址,也还是。庙堂上,经国济民、鞠躬尽瘁是庙堂,干政乱国、豺狼当道也是庙堂,主少国疑、妇人垂帘听政也还是庙堂。有人与我说过,在藕花福地的家乡,那边有人为了救下犯法的父亲,呼朋唤友,杀了所有官兵,结果被视为是大孝之人,最后还当了大官,青史留名。又有人为了朋友之义,听闻朋友之死,奔袭千里,一夜之中,手刃朋友仇人满门,月夜抽身而返,结果被视为任侠意气的当世豪杰,被官府追杀千里,路途中人人相救,此人生前被无数人仰慕,死后甚至还被列入了游侠列传。”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我一开始同样觉得不以为然,觉得这种人给我撞上了,我两拳打死都嫌多一拳。只是现在也想明白了,在当时,这就是整个天下的民风乡俗,是所有学问的汇总,就像在一条条泥瓶巷、一座座红烛镇、云楼城的学问碰撞、融合和显化,这就是那个年代、举世皆认的家训乡约和公序良俗。只是随着光阴长河的不断推进,时过境迁,一切都在变。我如果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甚至一样会对这种人心生仰慕,别说一拳打死,说不定见了面,还要对他抱拳行礼。”

“有位老道人,算计我最深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只给我看了三百年光阴流水,而且我敢断言,那是光阴流逝较慢的一截,而且会是相较世道完整的一段河水,刚好足够让看得足够,不多也不少,少了,看不出老道人推崇脉络学问的精妙,多了,就要重返一位老先生的学问文脉当中去。”

陈平安似乎如今十分畏寒,耷拉着肩头,双手不离开炭笼片刻,微笑道:“你也好,刘志茂也罢,比起他与另外一位‘年轻’道士,这些真正站在山巅的道家神仙,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啊。”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点了点她那边,“本性本心之中,应该有那么一块心田,最泥泞不堪,任你源头活水再清澈,就像沟渠之水,只要流进了田地,就会浑浊起来,比如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会自相矛盾而不自知。书简湖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与当年三四之争,皑皑洲的无忧之乡,刚好是两个极端。怎么,是不是听不懂?那我就说点你勉强听得懂的。”

“遇上对错之分的时候,当一个人置身事外,不少人会不问是非,而一味偏袒弱者,对于强者先天不喜,无比希望他们跌落神坛,甚至还会苛责好人,无比希望一个道德圣人出现瑕疵,同时对于恶人的偶尔善举,无比推崇,道理其实不复杂,这是我们在争那个小的‘一’,尽量均衡,不让一小撮人占据太多,这与善恶关系都已经不大了。再进一步说,这其实是有益于我们所有人,更加均衡分摊那个大的‘一’,没有人走得太高太远,没有人待在太低的位置,就像……一根线上的蚂蚱,大只一点的,蹦的高和远,孱弱的,被拖拽前行,哪怕被那根绳子牵扯得一路磕磕碰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能够不掉队,可以抱团取暖,不会被鸟雀轻易啄食,所以为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喜欢讲道理,但是身边之人不占理,仍是会窃窃欣喜,因为此处心田的本性使然,当世道开始变得讲理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不讲理,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待在这种‘强者’身边,就可以一起争取更多的实物,所谓的帮亲不帮理,正是如此。顾璨娘亲,待在顾璨和你身边,甚至是待在刘志茂身边,反而会感到安稳,也是此理,这不是说她……在这件事上,她有多错。只是起先不算错的一条脉络,不断延伸出去,如藕花和竹子,就会出现各种与既定规矩的冲突。但是你们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你们只会想着冲垮了桥,填满了沟壑,所以我与顾璨说,他打死的那么多无辜之人,其实就是一个个当年泥瓶巷的我,陈平安,和他,顾璨。他一样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