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2/4)

史书上说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

可是不可以视而不见,书简湖终究只是宝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来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风险与大机遇并存。

大骊铁骑也好,朱荧王朝也罢,无论是谁最后成为了书简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够拥有一个足够掌控书简湖局势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样会换掉,一样是弹指之间,生杀予夺。

田湖君从来不觉得小师弟顾璨做得差了,事实上,顾璨做得已经让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只是做得似乎……还不够好,而大势不等人。

现在大势席卷而至,怎么办?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个住在山门口的年轻账房先生。

能够稍稍阻滞洪水大势淹没书简湖和青峡岛,真能够补救吗?

田湖君摇摇头。

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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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返回屋内,坐在书案后边,该搜集整理的档案都已经就绪。

暂时能够收集到的阴魂鬼物,也都与月钩岛俞桧、玉壶岛阴阳家修士谈好,朱弦府马远致尚未答应出售,可也已经许诺会收拢、筛选阴物,只等陈平安办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准备妥当的阴物,到时候该是几颗神仙钱就是几颗,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陈平安在珠钗岛刘重润那边碰壁次数越来越多,好像鬼修马远致也有些气馁,口风有所松动,打算退让一步,陈平安只要请得动刘重润登上青峡岛,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积攒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阴物,算是作为定金。

陈平安给披云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询问买山事宜,再就是几件小事,让魏檗帮忙。

给落魄山寄去的家书,则是让朱敛不用担心,自己在书简湖并无人身危险,不用来这边找他。再让朱敛转告告诉裴钱,安安心心待在龙泉郡,只是别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镇购买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点燃一炉炭火,过了子时,实在犯困就睡觉好了,但是第二天别忘了张贴春联和福字,这些千万别花钱去买,竹楼二楼的崔姓老人写得一手好字,让他写就是了,写春联和福字的红底子纸张,去年没用完,还有足够的盈余,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里。最后叮嘱裴钱,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时候,不要太肆无忌惮,泥瓶巷那边家家户户院子小,门口巷子窄,爆竹别燃放太多。若是觉得不过瘾,那就回到落魄山那边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没关系,如果嫌弃自己劈砍竹子、制作爆竹太麻烦,可以在小镇店铺那边买,这点钱,不用太过节俭。再就是关于新年红包,哪怕他陈平安不在家乡,可也还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岳大神魏檗到时候会露面,到时候人人有份,但是讨要红包的时候,谁都不许忘记说几句喜气言语,对魏先生,更不许无礼。

陈平安提起木头笔架上的一支紫竹笔管的小锥笔,轻轻呵了一口气,却愣了一下,放下笔,有些头疼,更多还是愧疚。

桌上笔架,是陈平安随手自制,毛笔则是紫竹岛岛主的附带馈赠,当时陈平安开口跟人家讨要了三竿紫竹,岛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陈平安两支紫竹岛秘制的毛笔,自然是一等一材质的上品紫竹笔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锋颖,极为玄妙,是紫竹岛岛主的不传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练气士,只要轻轻呵出一口灵气,就能够如饱蘸墨汁,下笔自如,墨迹芬芳,纸张甚至能够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笔”得以远销朱荧王朝山上山下,是达官显贵的头等案头清供,哪怕无法书写,悬在笔架那边,做做样子,一样能让主人见之心喜。

陈平安当时厚着脸皮收下了,讨要了两支尖毫小楷笔,最适宜书写蝇头小楷。

与当年李希圣赠送的那支小雪锥,有异曲同工之妙。呵气成墨,一口气呵气之后,若是过于灵气-淋漓,只需要搁置笔山或是悬于笔架,不会有点滴“墨汁”坠落,若是少了,书写一半便已无墨,无非是再轻轻呵气一口罢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窍穴分出五行之属,墨迹还有色彩之分,极其实用,所以还是许多山上女修间写信往来的心头好。

陈平安已经不练拳、不炼气许久,又有与刘老成那场大战,身体在缓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两座本命气府内,已经灵气枯竭到这个地步,原本金色文胆所在的窍穴,已经满目疮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说,当晚为了握住那把剑仙,类似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给那座绿衣小人扎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只是影响之大,还要超出陈平安的预期,竟是到了水府灵气名副其实的滴水不剩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站起身,撑着那艘几乎快要整座书简湖都知晓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鳞岛,拜见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复说岛主在闭关,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他绝不敢擅自打搅,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后被重罚,也要为陈先生去通知岛主。

闭关一半,是修行大忌。

陈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雏儿,赶紧与那位满脸“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着说没有急事,他就是几次登上素鳞岛,都没能坐一会儿与田岛主好好聊聊,这段时间对田岛主实在麻烦许多,今天就是得空儿,来岛上道声谢而已,根本无需打搅岛主的闭关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释重负,陈平安刚要离开,突然笑问道:“听闻府上珍藏有曹娥岛的姑娘茶,偶尔会拿出来款待客人,我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多叨扰一番,喝杯茶润润嗓子再走?若是事后田岛主生气,前辈就说是我死缠烂打,扬言不给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辈不得不破费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带着这位账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壶天然蕴含水气的曹娥岛姑娘茶。

陈平安喝着茶,就与老修士闲聊。

相谈甚欢。

陈平安告辞后,老修士又亲自一路送到了素鳞岛渡口,与那位账房先生使劲挥手作别。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气昂,正值寒冬时分,老人满面春风。

今儿自己面子真是大了去。

陈平安离开素鳞岛后,没有就此返回青峡岛,而是去了趟珠钗岛。

一壶曹娥岛茶水,裨益水府灵气,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是需要购买一些水运浓厚凝聚的秘制丹药。

既然田湖君在闭关,就只能来找刘重润了。

传言刘重润当年家国覆灭,偷藏了许多从王朝密库里边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陈平安在书简湖,信不过任何人。

经过与朱弦府马远致的闲聊,加上对书简湖历史和关系的梳理,发现这个珠钗岛刘重润,属于那种做生意还算公道的修士,两百多年来,没有传出劣迹。

若是刘重润出身于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于隐藏,以至于两百年没有泄露半点,并且更有幕后人,能够神通广大到算出他今天的临时起意,要与刘重润购买丹药,陈平安认栽。

今天刘重润还是没有亲自接见。

很正常,估计是她确实厌烦了这个账房先生的蹩脚媒婆行径。

之前有两次,陈平安停船登岸,刘重润已经懒得露面,是派遣一位姿容极其出彩的嫡传弟子负责在渡口“拦阻”,名字没能记住,因为珠钗岛上上下下的行事风格,在书简湖还算洁身自好,殊为不易,与同样女修扎堆却被书简湖男修讥笑为“窑子岛”的**岛,双方口碑,天壤之别。当时陈平安登岸此地,只是为了想要从岛主刘重润那边,获知一些事情,至于珠钗岛其余任何修士,陈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陈平安如何清高自负,而是他知道,自己在书简湖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种种不可预知的结果,就算是好的,也只是锦上添花,可若是坏的,那就是殃及池鱼,杀身之祸。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进退失据,左右为难,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

这会儿,除了慎重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权衡破局之法,若是还能够再多考虑考虑身边周围的人,未必能够以此解围,可到底不会错上加错,一错到底。

陈平安说明来意。

那位气质不俗的貌美女修,笑问道:“陈先生,这次真不是给那鬼修当说客来了?”

陈平安点头保证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恼,轻轻一跺脚,埋怨道:“陈先生害我输了十颗雪花钱呢。”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我说一句活该,我还能去见你那位岛主师父吗?”

年轻女修不情不愿说道:“可以的。”

陈平安于是说道:“活该。”

远处许多偷偷躲在暗处的珠钗岛女修笑声不断,多是刘重润的嫡传弟子,或是一些上岛不久的天之骄女,往往年纪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轻女修没好气道:“陈先生自个儿去山巅宝光阁,行不行啊?”

陈平安微笑道:“行的。”

过了山门,她还真就直接把陈平安晾在一边,跑去山门偏屋那边与师妹们窃窃私语,然后与几位与她一般押错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钱给赢了的人。

一位挣了双手捧钱都快要搂不住的幸运少女,探出脑袋,对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声笑道:“陈先生,谢了啊!”

缓缓登山的账房先生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应该是示意不用谢。

山门偏屋这边,七八位年轻女修,无论输赢,哄然大笑。

在宝光阁见到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刘重润,两人相对而坐,后者娴熟煮茶,一举一动都透着真正的富贵气。

难怪听说早前春庭府邀请过刘重润两次,只是她都婉拒了。

刘重润问道:“陈先生就不半点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想啊,这不就来你们珠钗岛了,想要跟刘岛主买些适宜补养气府水气的灵丹妙药,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刘岛主故国,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龙舟,都是刘岛主亲自主持下打造而成,两物皆名动宝瓶洲中部。”

刘重润点头道:“适宜地仙温养水属气府和本命物的丹药,我不但有,而且还不止一样,但是这已经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在书简湖,这样的珍稀宝贝,我却不敢拿出来售卖,一旦面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断拿出手,不然就是一个死字。相信以陈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结。”

陈平安嗯了一声,“换成我,一样觉得烫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敢拿出来换成谷雨钱。”

刘重润递过去一杯雾气升腾的虹饮岛仙家茶,阳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现出一条手指长短的袖珍彩虹。

刘重润笑问道:“陈先生明白事理的人,那么你自己说说看,我凭什么要开口报价?”

陈平安想了想,“那刘岛主要怎么才肯开价,说说看。”

刘重润神色凝重,道:“珠钗岛想要搬迁出书简湖,陈先生意下如何?”

陈平安好奇问道:“珠钗岛一直没有沾惹是非,始终保持中立,几乎没有仇家,那么书简湖的最终归属,是大骊宋氏还是朱荧王朝,似乎对于刘岛主影响都不大,珠钗岛无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却也不会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后,书简湖趋于有序,规矩会越来越类似一个王朝藩镇,刘岛主恰好最熟悉这种规矩,为何执意要搬迁基业?”

刘重润双手捧茶,视线低垂,睫毛上站着些许茶水雾气,尤为润泽。

陈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过天青的瓷杯,始终凝视着这位珠钗岛岛主。

既无丝毫邪念,更无半点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