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3/4)

“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客气的好话,有何难,只是没有任何意义。”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如一轮袖珍明月,缓缓流转,“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谈外界物价,只说在此方天地,你与我说说看,何来的贵贱之别,高下之分。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宝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条长河,“聊得投缘,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了省些力气,河床的底本,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

“一条长河青蛇,就是一条剑术。”

“还需要反复打磨。”

于磬跟着起身,“剑术成了,与谁问剑?”

道士答非所问,笑道:“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继续?”

道士没有说话,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转头望去,云雾迷障散去,青山现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楼。

道士大步前行,双袖飘摇,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灵书秘笈,也有青词宝诰,更有诗篇和古文。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远古岁月,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鸮,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

玉宣国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老宗师再后知后觉,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便是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

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沈刻稍作犹豫,没敢离开“京城”,走街串户散步,喝酒吃饭下馆子,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进铺子购物,甚至是杀人,都无妨。那些京城百姓,达官显贵,各种匠人,掌柜伙计,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尝了尝,确有腥味。

这让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邪门!

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尝试,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鬼打墙。

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飞掠,所见人物,俱是一脸。

度日如年。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比如开馆教拳,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言行举止都与“常人”无异,除了相貌。可怜老宗师,就这么日渐消瘦,容貌枯槁,一开始还会计时,算着过去了几天,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当过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着二十余万人,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转有序,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意态萧索的老人,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疯了。

一位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师,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声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觑,纷纷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间。

沈刻僵硬转头,望向那个俊逸出尘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颤,“陈剑仙,发发善心,求你饶过我吧。”

男子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理由。”

沈刻欲哭无泪,哀求道:“陈剑仙,我们无冤无仇,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啊,在那永嘉县马府,我都没有出手挑衅陈剑仙,甚至连那言语冒犯都算不上,陈剑仙何必将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陈平安笑道:“你跟我无冤无仇不假,但是你跟这个世界结仇很深。”

沈刻听闻此言,霎时间竟是悲从中来,老泪浑浊,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这辈子学了拳脚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约莫有甲子光阴了,沈刻不敢说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练气士的道心更加坚韧,却也结结实实见识过不少的古怪阵仗了,只是当下处境,是沈刻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渗人,就像陷入一场没有鬼物出没的噩梦,醒不过来。

陈平安说道:“好扳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沾着点亡国龙气。难道沈老哥还杀过皇帝?”

沈刻有些心虚,苦笑道:“一个小国宫内造办处物件,不值几个钱,陈剑仙想要尽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陈剑仙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细节是需要改善的?”

真实未必全部来自“正确”和“合理”,可能真实也来自荒诞,无理,感性,毫无脉络可言。

沈刻听得一颗脑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陈剑仙,你老人家扪心自问,这儿有哪里是合理的?!

陈平安笑道:“跟你一个武学宗师聊这个,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人口稠密的一国首善之地,大雪时节,鸟雀难觅,桥下流水结冰,头顶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想要好人有好报,必须恶人有恶报。沈刻,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等沈刻言语,从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变成了沈刻的面容。

恶人自有恶人磨。

前后恶人同一人。

沈刻转头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经走下桥,转头与沈刻对视,笑道:“若说武学是杀人技,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这满城蝼蚁,二十余万,练气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杀个够了,杀到你手抽筋、杀到你吐为止。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些玉宣国披甲武卒,他们可能会有武艺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记得多找几把趁手兵器,动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锋锐,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杀尽之时,大概就是你脱困之日,大概。”

对方言语之间,沈刻惊骇发现整座京城如被折叠纸张一般,最终京城地面变成了一个圆球,城内各色人物,沿着街巷,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圆球之内,分不清鹅毛大雪到底是从天而飘落,而是从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复见剑仙踪迹,唯有似诵唱似歌吟的嗓音,随雪飘摇。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轻轻摇晃一枚风吹铃子。

从此行乐,高卧加餐,作饮中仙,听天籁,四时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这厮胆敢叩关犯境,来即杀退。

杏花巷马氏祖宅堂屋内,眼前这一幕,让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颤。

衣饰比诰命夫人还要雍容华贵的妇人,双手使劲攥住白绫,在那儿不停谩骂,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饶。

秦筝绷直双腿,以脚尖点地,马岩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一圈鲜红印痕。

结果那位陈剑仙让蒲柳别干站着了,去撬开那对夫妇站立位置的地砖,免得一个吊着一个站着,凭此轮流休歇换气。

老妪不敢不照办,只得听命行事,在夫妇脚下取走青砖,再挖了两个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浅。

陈平安说再挖,但是可以慢慢来。

老妪便继续挖坑如掘墓。

陈平安斜靠在房门那边,随口问道:“告诉马氏如何积攒阴德,在城隍庙那边蒙混过关,是鬼物姜桂的意思,还是那个提粪桶老人的指点?”

老妪蹲在地上继续忙碌,老老实实回答道:“回剑仙的话,我试探过几次这位马府学塾夫子的学问深浅,姜桂虽是鬼物出身,学问也算驳杂,但是受限于眼界履历和修为境界,却教不会马氏这等秘事,我猜还是那个种昶的手段,马府供奉当中,就数这老儿,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询问一句,马氏夫妇就在这里……吊着,直接盘问他们不是更好?

老妪百思不得其解,这位陈剑仙不是读书人吗?怎的如此用心险恶,手段歹毒。

只是老妪很快就强迫让自己打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呢。

以前只是觉得一座马府,乌烟瘴气,比较脏,哪里想得到其实是这般凶险,危机四伏?

马氏夫妇自认隐蔽的三封飞剑传信,分别寄给玉宣国薛氏皇帝,京师城隍庙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纠察司。

老妪蒲柳也确实有明、暗两手准备,只可惜都被那位陈剑仙给拦截下来了,就当着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陈平安坐在画案那边,悠悠然研磨提笔,帮忙圈画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内容,最终重新书写了三封书信。

传说得道仙人,神通广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够包罗万象。

但是如此一来,钦天监和京师城隍很快就会发现永嘉县马府这边的异象。

所以老妪至今还想不出,陈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绝天地的。

陈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马桶当杂役的种昶,你就看得懂当厨娘的于磬了?”

老妪疑惑道:“陈剑仙是说那个烧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妇人?”

陈平安说道:“只有她才是马苦玄亲自邀请过来的家族供奉,你们几个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凑数的。”

老妪试探性问道:“敢问陈剑仙,那妇人于磬,莫非是位飞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飞升境,拦阻陈平安复仇,貌似根本不够看吧。

“你还真敢想。”

陈平安摇头笑道:“于磬跟你一样是元婴境。二十多年前的宝瓶洲元婴境,明面上才几人?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可能放个屁都可以掀起大风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凿井,深度足够了,老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妇人,当下局面,是一个死结,残忍之处,不在死人而已,而是这双夫妇,注定必须先死一人。

当然可以是马岩或是秦筝主动赴死,早死与晚死之人,携手共赴黄泉,鬼门关外见了面,相互间并无怨怼心,夫妻一场,好歹算是同富贵共患难一场。

只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来,黄泉路上,是恨那个罪魁祸首的陈平安更多,还是夫妻之间怨恨对方更多一些,就难说了。

马岩一发狠,毕竟是男子,身体沉重,且气力更足,双脚踩在坑内,然后开始拉拽梁上白绫往自己这边,将那妇人高高提起。

秦筝被一点一点吊起,双脚离地,妇人呜咽细微,眼眶通红,她手上挣扎的动作,与声响一并渐渐弱去,最终彻底没了声响。

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横梁”,就这么沦为吊死鬼。

马岩站在“井中”,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他只露出一颗脑袋,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

老妪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堂屋大门那边,安安静静,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淡然道:“不用,慢慢等着就是了,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够坚持多久。”

老妪默然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

陈平安问道:“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妪轻声答道:“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作了灯芯,点燃一盏油灯。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曾经亲眼见过,点灯水中,十分渗人,惨不忍睹。”

老妪说道:“还有一种山上水牢,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形成潮水倒灌之势,百骸逐渐肿胀,硬生生撑破魂魄,在这期间,气血鼓荡,经络寸断,筋骨崩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说道:“这种死相,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前辈你见多识广,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

老妪哪敢藏私,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

陈平安听得很仔细,等到老妪已经词穷,这才笑问一句,“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

老妪满脸尴尬道:“听说,都是听说。”

“有人心无人性,才会人鬼难分。有境界无道行,何来仙凡殊途。”

陈平安说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闷棍,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

老妪苦相道:“陈剑仙,老身年纪是不小了,胆子却不大,最是惜命。”

陈平安说道:“去,给秦夫人脚上绑几块砖头。”

老妪忙不迭去给吊死的妇人腿上绑上砖头,如此一来,好似悬梁自尽的妇人重量,可就要超过马岩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马府,有什么打算?”

老妪小心翼翼说道:“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姓埋名,老实修行。”

陈平安笑道:“那跟在马府有什么不同?难道在这里,你就不是老实修行了?”

老妪试探性说道:“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误,便是陈剑仙建议老身去一处尼姑庵剃发修行,也是愿意的。”

“让你去青楼当个老鸨呢?”

“这有何难,红尘历练,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陈平安摇了摇头。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