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物书生竭力开口道:“敢问上仙名讳?”
陈平安从桌上拿过那方沉甸甸的大砚台,就往后脑勺上边重重一拍,砚台化作齑粉,打得这头地仙鬼物眼冒金星,只觉得脑浆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来了。
差点魂飞魄散的鬼物书生只得求饶道:“上仙恕罪,”
陈平安问道:“马氏夫妇这些年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来积攒阴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帮他们将槐叶炼制为本命物,凭此得了些祖荫庇护,才好在城隍庙功德簿上动手脚,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错不错。”
鬼物书生错愕不已。
陈平安转头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纸伞快若飞剑,穿廊过道,带起一片流萤,直接将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观山河手段的元婴境老神仙,给戳了个透心凉,狠狠钉在墙壁上。
那位老妪模样的元婴境修士,是主妇秦筝的体己人,这些年管着马氏的后宅婢女杂役,今天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只因为庭院那边的景象,云遮雾绕,封禁森严,老妪竟然看不到半点内里景象,这让她惊骇万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刚要施展缩地成寸的术法,好像对方就在等这一刻,转瞬间就有一把材质普通的油纸伞,如长剑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冲劲,让她一路倒滑出去,后背撞在墙上,那种撕心裂肺之痛,让老妪状若疯癫,哀嚎不已,她双手就要将油纸伞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刚碰到油纸伞,她便又遭受了一种剐心之苦,老妪脑袋向后重重一磕,原来那把油纸伞剑气瞬间暴涨,一条条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着老妪的手掌、胳膊再往全身蔓延开来,不但如此,那些如条条水脉流淌的火焰,在不伤皮肉筋骨丝毫的情况下,它们还慢慢渗入了老妪神魂当中,这是一种极为精粹的火法,世间竟有这等霸道的火法,导致老妪整个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场火雨。
火刑。
只说一座元婴境修士的心湖,瞬间被大火煮沸,雾气升腾,修士心湖变成了一口油锅。
陈平安松开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见那个极可能是马氏谋主的老妪。
鬼物书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经去往别处了,作为山泽野修,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速速离开,他赶紧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无泪,如丧考妣,颤声道:“龙虎山雷局!”
原来那位上仙在屋内留下了一座雷局阵法!
恍惚间,这头金丹鬼物好像来到了一座远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声大作,倏忽间天地极远处,被一条漆黑如墨的闪电撕开雪白天幕,然后是数十道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只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如开门一般,从无尽虚空境界中扒拉开“一扇房门”,缓缓现出全貌,手持铁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灵一步踏出,金身浑身缠绕着五彩颜色的闪电,每走一步,大地便随之震颤不已,神灵的头颅缓缓凑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头瘫软在地的蝼蚁鬼物。
神灵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眸,如两轮金日悬空,对于人间鬼物而言,还有比这更恐惧的景象?
阴阳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难道这就是那位上仙所谓的“高明”?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一间阴恻恻的屋内,看着那个被油纸伞钉在墙上的老妪。
这一手“驭剑术”,是跟剑术裴旻学的。
得多练练,熟能生巧,以后才好还礼裴旻。
陈平安笑道:“一时半会死不了,不愧是元婴老神仙,看架势还能扛一会儿,那我们稍后再聊。我得去会一会沈老宗师。”
神魂如被千刀万剐的老妪呜咽道:“饶了我,饶了我。”
陈平安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菜而已,硬菜还在后头呢。”
不等老妪说什么,陈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矫健身影飞檐走壁如闲庭信步,最终站在墙上,老人身姿挺拔,两眼有精光,腰佩长刀,手捧一长条布囊,气势逼人。
老者太阳穴偶尔有丝线蜿蜒而动,如蛇盘山,这是武夫到了精神饱满、神完气足以至于外溢的地步,是一种即将要破境的迹象。
武学宗师,只要跻身远游,距离山巅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沈刻手上戴着一个羊脂玉扳指,这位隐姓埋名的武学宗师,除了教拳,还会专门负责给某些马氏子弟熬鹰。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很有纪念意义,是某个小国皇帝的珍爱之物,在大战期间,世道比较乱,是沈刻掰断那个皇帝陛下的手指得来的,那夜在皇宫,大开杀戒的沈刻过足了皇帝瘾,至今想来,那些妇人,还是极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嫔妃如骑马这种香艳事,不能拿来当佐酒菜与人言说,只能自己饮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将那不知装了什么兵器的长条布囊,轻轻一戳墙头,笑问道:“那厮何在?”
结果这位武学宗师发现庭院这边气氛不对劲。
对了,根据自己的要求,那对马氏夫妇,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这些女娃娃眼中,显得分量不够?无妨,今日问拳过后,连同马月眉那个小娘们在内,整座马府子弟就该知道一个真相了,他们永嘉县马氏其实是花了一点小钱,却请来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屋内的马月眉,毕竟切磋在即,马上就要施展拳脚了,老人稍稍运转一口纯粹真气,压下些许旖旎念头。
月眉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不需要涂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与当年家乡那个沿海小国的皇后娘娘,肌肤都白,白得像猪肉。
有剑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线的手段,提醒这位护院教头,今天来府上的寻衅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陈剑仙。
只是不知为何,沈师傅好似置若罔闻,这让她有点懵,沈师傅如此豪杰气盛?竟是半点不惧那陈平安?
沈刻眯眼转头,望向屋顶那边的一袭青衫,开口问道:“就是你来此闹事?”
陈平安笑道:“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老宗师该姓马的。”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辈武夫,何必作口舌之争,拳上见功夫便是了。”
陈平安点头道:“想要在这里找出个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开长条布囊的一端绳结,再将其横提,伸手一抹,露出里边的兵器,竟是一柄长度夸张的青铜古剑。
沈刻缓缓道:“年轻人,艺高人胆大呐,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如此不惜命,活不长久的。”
陈平安看了眼那柄长剑,说道:“好物件,不常见。”
“年纪轻轻,好重的杀气。”
老人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了个剑花,“剑下不斩无名鬼,说吧,姓甚名甚,有无师门,如果有,回头我就拎着你的项上头颅,去你师门登门送礼。”
江湖仇杀,不比山上练气士的斗法,玉宣国朝廷一向管得比较宽松了。
“我叫陈平安,不惑之年的岁数,不算年轻了。”
青衫剑客微笑道:“如果能够带着我的脑袋去落魄山,学那豪素斩杀南光照做派,杀了人,丢下头颅在山门口,也算你本事。”
当沈刻听见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颤,一口纯粹真气和满身拳意,在瞬间破功,显露出旁人肉眼可见的颓败之势。
老人尽量让自己原地站稳,都忘记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了,“打搅了,陈剑仙只管找人叙旧,老朽就不掺和这种私人恩怨了,这就离开乌烟瘴气的马府,若是陈剑仙觉得犹然碍眼,老朽可以就此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国了。”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掌,“好说,双脚长在你身上,沈老宗师想去哪里就去哪。”
沈刻惊疑不定,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当真?”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当真,可以不当真,都随你。”
沈刻二话不说便丢了那把长剑,以表诚意,脚尖一点,身形长掠急急而走,当老人一路在屋顶上蜻蜓点水,不管是离开了马府,还离开这条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闹市而去,阳光普照,春日融融,当他置身于那条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沈刻终于长呼出一口浊气,鬼门关打转,活下来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记了一个细节,哪怕今天骤雨停歇了,这座玉宣国京城也该有些许水迹才对。
在陈平安离开庭院再返回的间隙,秦筝与马岩视线交汇,后者点头,示意已经布置妥当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觉。
秦筝则看似无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边。
有个满脸苦相的矮小老人,提着一只犹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贵人家的家伙什,自然不比寻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着乌金。马家有钱,府邸实在是太大了,老人路过一处偏远廊道,有一大帮闲暇无事可做的青壮杂役,呼朋唤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赌钱,嚷嚷着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一个个面红耳赤,穷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们身后,跟着下旁注,丢出一把铜钱,紧巴巴过日子,马无夜草不肥,就靠这个挣点外快了。老人经常独自一人,抽着掺杂榆树叶的土烟,很呛人。在这个家族里边,就只有二公子马研山最没架子,有事没事就拎着两壶好酒,喜欢找老人扯闲天聊过往,原来老人以前是南边那个朱荧王朝的亡国余孽,唱戏的,竟然还是闺门旦出身,总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欢用粉彩描眉画脸,还会自己填词,跟宫里昇平署的宦官关系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国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还没恢复,就混不下去了,后来还给很多名角搭过戏挎过刀,终究还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荧王朝被大骊宋氏吞并,树挪死人挪活,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就这么一路兜兜转转,进了马家,讨口饭吃。
老人缓缓转头,发现那边出现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前辈其实是一名赊刀人?在这边等着收账?”
老人心头巨震,“你是?”
陈平安笑道:“一场萍水相逢,何必计较身份。”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问道:“那就各忙各的?”
陈平安摇头道:“杏花巷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辈功莫大焉,这笔账,也是要与你仔细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见,陈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见天日,本该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对,但是老人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槐黄县城的……杏花巷。
一个桃花眼瓜子脸的年轻妇人,刚刚从铁锁井那边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鸡,浑浑噩噩,马兰花怎的如此年轻了?
马家的厨房,因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叶茂,百余口的吃食,都是在这边捣鼓出来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规矩,否则加上京城内外那些只是没资格加入马氏族谱的私生子,估计人数得翻一番。
掌勺的厨子,三十多岁的妇人了,高耸挺拔的胸脯,竟然半点都没有下坠,所以都觉得她是个不正经的狐媚子。
女人们嚼着舌头变着法子骂她,男人们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闲言碎语里边,变着法子糟践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给马彻开小灶,而马彻又是公认的状元才,她未必逃得过某些马氏男人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