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青楼内,姜尚真就看到了差点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一幕,双眸失去光彩、怔怔失神只是片刻的蛮荒女修,便「清醒」过来,睡觉睡了个饱,大梦初醒一般,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望向那个一双眼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陈平安,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山主,就由我来搜寻那头妖族畜生的踪迹?」
姜尚真目瞪口呆。
怎么做到的?
以元婴境操控元婴境?
修道之士,本就心性坚韧异于俗子,更何谈一位修道有成的地仙?要说山巅大修士,篡改一位境界相差颇多的练气士记忆,已非易事,没有相差个两三境界,休想得逞,何况大修士还得有好些秘传手段才有机会成事,才敢下这个狠手,只说如何「剐去」修士的记忆,扯断那些繁芜脉络、枝叶,才是第一道关隘,随后如何填充记忆,填补空白,与旧有心境,天衣无缝,水到渠成,必须让所有思路脉络都合乎情理,又是一道更高的关隘,否则稍有不慎,被修士生发于天性的一颗道心,稍微察觉到不对劲的苗头,人身小天地内就会出现一种天地崩塌的惨烈后果,练气士要么沦为心神化作灰烬飘散的痴呆汉,要么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这就是一种本能的反抗,玉石俱焚在所不惜,而眼前这位手段不差的蛮荒女修,一个敢进入藕花福地作祟布局的元婴境,道心坚牢的程度,可想而知。
姜尚真自认做不到这种壮举,飞升境的荀老儿恐怕也还是做不到这一步。
陈平安抬头望向二楼栏杆那边,笑道:「周首席,那我就功成身退了。」
姜尚真无言以对。
女子顺着陈山主的视线,转头望向那位双鬓霜白的青衫文士,转身抱拳,眉眼飞扬的娇艳女子,以心声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许娇切,是剑气长城老聋儿的不记名弟子,当年得到隐官授意,率先离开家乡,秘密潜入桐叶洲,其实我是与周首席第二次见面了,但是当年碍于谍子身份,防止有蛮荒死士在此兴风作浪,故而当时不宜与周首席主动打招呼。」
姜尚真神色尴尬,「好的好的,辛苦辛苦。」
临别之际,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周首席,很快就会有个我的分身来找你,到时候他会带你和许娇切去一趟井口,水井是老观主留下的伏线,不出意外,你们可以通过这条道路进入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如果是归墟一般的互通之路,就可以重返福地,如果是单向的,就有劳周首席顺便走一趟云岩国鱼鳞渡,在那边帮忙主持大局了,再将一封书信亲手转交给温煜,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温煜答应下来,到时候许娇切就可能需要使用韩玉树的那副仙蜕,如果温煜觉得不妥当,就算了,不必强求。」
若是平常,这种与美人携手游历江湖的香艳事,姜尚真肯定来者不拒,皱一下眉头就算周首席怠工不识趣。
只是这会儿姜尚真怎么看那许娇切怎么渗人,红什么袖添什么香,眼前女子,可比山野艳鬼吓人多了,不
过毕竟是首席供奉的分内事,姜尚真没理由不跑一趟蜃景城和鱼鳞渡。等到那个白衣陈平安凭空消失,许娇切显然也得到了山主授意,与周首席抱拳,气质端庄的丰腴女子,身材修长,眉眼温柔,如见情郎一般的似水柔情,姜尚真却是一辈子都在花丛摸爬滚打的老江湖,晓得她是用上了某种蛊惑人心的旁门秘术,故而落在旁人眼中,宛如初嫁新妇,烟视媚行,逢人便会欲语还休。
作为观道者的分身之一,在离开萧形符箓傀儡所在门派,又走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四方,先后找到了刚刚诞生的四位本土剑修,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最终成功说服了其中两人,他们都愿意去「天外」看看外界的风光,陈平安跟他们有了一场君子之约,将来落脚何地,是否返回家乡,都看他们自己的意愿,但是在作出决定之前,必须走一趟落魄山或是狐国,打声招呼。
一个是南苑国京畿大县某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痴迷于边塞诗词和书中剑仙,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先前她从掌心中摔出一把鲜红短剑。
一个是骑驴背剑走山河的大髯豪侠,先前在驴背上大口喝酒,摇摇晃晃,给颠簸出一口酒气,便是一枚漆黑如墨的剑丸。
女子名为麦青,原本正在忧心一桩爹娘安排的联姻,乐得外出散心,她留下一封书信就偷溜出去了。
豪侠叫哥舒陇上,家族世代将种,他曾是北晋国前朝的边关武将,与新帝唐铁意关系不和,就干脆辞官远游。
先前一人骑驴,一人在旁御风,相谈投机,一路聊到了如何改变当下诸国学绝道丧的现象。
来时路上,有问有答。
白碗木盆,瓷瓶陶瓮,当真可以造设天地,以方寸容纳万里河山?
可以。
龟甲蓍草,片瓦块石,果然皆能告知吉凶福祸,以筹筭定人命运?
未必。
满肚子问题的女子可能是脸皮薄的缘故,只问了一个问题。
像陈剑仙这样的得道之士,外边有多少,屈指可数?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陆地神仙之流,数量不多也不少。
至于塞外草原的妇人,与松籁国越州境内那座千秋观的少年道士,却是婉拒了那位「陈剑仙」的好意,他们选择继续留在家乡。
一人询问公子可有婚配。一人询问是否道门中人。
这就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陈平安分之一的福地观道者,施展了一门壶里日月的仙家手段,将女子和豪侠都送来这边,交付给姜尚真,然后就重返天幕。
敢情这趟游历,姜某人真得在脂粉阵仗里偎红倚翠,山主是懂我的。
结果等到麦青一听说对方名为周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春潮宫周肥?!那位陈剑仙,与拐骗女子的黑心商贾有何不同?
姜尚真早有腹稿,神色自若,笑着解释自己只是与周肥同名,事实上,自己与春潮宫周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意化名周肥,就是想要将其钓出,才好与之拼命厮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看着那个面容悲苦却眼神坚毅的青衫男人,涉世不深的女子便信了。一旁大髯豪侠却是微微皱眉,碰到仙人跳了?
姜尚真祭出一条符舟,载着他们一起去往陈平安指出的水井地址,麦青趴着伸手揉碎舟边白云,看似漫不经心询问一句,外界像陈剑仙那样的修道之人多不多?姜尚真像我这样的山上半桶水,别说天才,地材都算不上,外边茫茫多,但是像陈剑仙这样的风流人物,极少极少。麦青不动声色,却是心中腹诽不已,看看,男人的话骗人的鬼唉。
许娇切坐姿端正,以心声说道:「晚辈能否冒昧问一句,姜剑仙是怎么进入落魄山当首席供奉的?」
姜尚真头皮发麻,很想
反问一句姑娘你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嘴上给了个敷衍答案,「我与陈山主属于一见如故。」
到了那座不起眼的乡野枯井旁,井口上边悬停有一片苍翠欲滴的梧桐叶。
哥舒陇上摘下酒壶,喝了一口酒,身世飘零,确有落叶飘若坠楼人之感。
姜尚真收起符舟,率先跳入井内,无需姜尚真提醒,许娇切便眯起眼,屏气凝神,明摆着是她来殿后了。
哥舒陇上别好酒壶,毫不犹豫便纵身一跃,目眩神摇,如坠一处太虚境地,视野所及皆是风驰电掣的七彩流萤,只是多看了片刻,身体底子其实不差的剑修,就开始呕吐,只觉得呕出了苦胆汁水,等到双脚落地,汉子身形摇摇欲坠,却看到那个满脸憋屈的周肥已经解开了发髻,正在擦拭头上的污渍,哥舒陇上尴尬一笑,周肥笑了笑,然后大髯豪侠就被当头一击,被砸得两眼冒金星,当场趴地不起,坐在他身上的女子慌忙站起身,刚想要道歉几句,才开口便是一个弯腰,哥舒陇上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将,一个娴熟翻滚,就躲掉了那些「暗器」,姜尚真便觉得有些遗憾。许娇切飘然落地,伸手轻轻拍打麦青的后背。
大泉京师,蜃景城到了。
在此守着小院水井的,是个有家室的火居道士,曾经是去往藕花福地历练的谪仙人,被老观主摔出观道观后,得了一道法旨,在此看门,老观主让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在此候着,但如果被从井口跑出来的人随手做掉,也别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至于哪天可以恢复自由身,且等着,时机一到便会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这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就在这边娶妻生子了,顺道还纳了几房妾,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们关系融洽,姐妹相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雨天打架,雪天也打架,不愧是专修房中术的道士,没输过,既然床笫和睦,雨露均沾,家宅妻妾们自然就不用争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