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4/4)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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