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3/4)

为大将,为帅领将,以杀止杀,以杀人剑救世,救乱世百姓于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阳间百年事,弹指一挥间,功名事业成就有限。何况比起浩然绣虎,蛮荒文海,我们这些所谓领兵打仗的武将,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时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实这次朱璇赶来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两句“准话”,暂时只得到了其中一句,故而朱璇还不愿意就此告辞离去。

吾洲先后察觉到两处异象,一在汝州鸦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后者还在吾洲预料中,前者就有点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场那位翥州羽客,怎么跟林江仙不对付了?

其实吾洲在炼物之外,还擅长术算和观天。

只要资质足够好,学什么都很快。旁人羡慕不来。

能够被她视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数,其中就有汝州那个道号绿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务正业,颇为有趣。双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见了,吾洲愿意主动跟对方聊几句。

记得曾经遇到一个道号纯阳的云游道士,她也愿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动心了。

可惜有缘无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觉到这份心动的不对劲。但是这些年以来,吾洲始终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甚至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

否则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气,一旦有了怀疑对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计自己,在这座青冥天下,难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胆子吗?

吾洲笑道:“丫头,其实不用太担心白玉京那边,以余掌教一以贯之的行事作风,他是不会刻意针对你和鱼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担心的,反而是近期不举办玉清宫议事,尤其是议事,却没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动提出这项议程,余掌教不给出定论,如此一来,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余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脉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众山巅修士,不管如何非议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没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从不徇私。

余斗进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挚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当初选择放行,再将其亲手斩杀。

曾经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就这样死在余斗剑下,紫气楼才有了后来的姜照磨。

一位曾经被誉为“敢叫海岳听安排”的飞升境符箓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剑下。

而且是那种山上最为彻底的魂飞魄散,真正意义上的身死道消,再无转世可能。

而这位修士的道侣,自号“黄叶道人”。正是飞升境女子剑修,宝鳞。

正是道号“天墀”的邢楼,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极多,帮助极大,甚至不惜将某件至宝转赠好友余斗。

邢楼之于余斗,可谓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剑斩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刘长洲,天下道官还能理解几分。

但是余斗杀邢楼,不可谓不惊骇天下。要知道当年白玉京的那座镇岳宫烟霞洞,黄界首都已经做好开门接纳邢楼的准备了。

朱璇松了口气。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头。

回头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宫议事期间,是谁来与两位掌教询问此事。

所以吾洲就顺水推舟卖了一个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结果,你就肯定不会被抓去镇岳宫烟霞洞。”

朱璇赶忙起身,打了个稽首。有了吾洲的这句话,朱璇和鱼符朱氏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吾洲调侃道:“璇丫头,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别觉得大恩大恩无以为报。”

朱璇重新落座,赧颜道:“岂敢。”

吾洲移动桌上的竹筹,以心声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无非是人间出个真天子,她好协灵配乾。”

曹州狐点点头,心中了然。

朱璇感叹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只是还很年轻,再给你几千年岁月来精心谋划一事,不会比朝歌差。”

曹州狐问道:“这次跟随陛下一起来九峰山觐见前辈,我有一事要与前辈请教。”

吾洲点头道:“说来听听。”

曹州狐问道:“白玉京就不能将所有化外天魔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再将其严密关押起来?难道是因为练气士的心魔,源源不断出现,人间每一位练气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头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问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时怔住。

吾洲嗤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历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没有之一。

以至于有传闻,谁能够解决这个天大的难题,谁就有希望从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远游追寻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单单是白玉京,诸州大修士,也都对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费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够找出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可惜万年以来,道法,剑术,符箓,神通……任你如何组合搭配,打造什么阵法,依旧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经被事实证明,非但无法压胜化外天魔,反而是负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闲,所以她也想要解决这个悬而未决的万年难题。

历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论说“本题有一解抑或完全无解”的,有两个人。

分别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观孙观主的小师弟。

但可惜一个尚未打造出足够多的“计量工具”,一个更是半道身死,属于半途而废了。

“假设可以将全部化外天魔视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缓缓道:“集合。穷举法。描述,言语,名实。剑术,符阵,区分。文字,无相,绘像。赐名,无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这番见解,其实与陆沉泄露给陈平安的看法,不谋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后,其实就一直致力于解决化外天魔一事,为此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标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难题,在于寇名发现想要完成心目中设想的这架仪器,自身学识太窄,术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够,心力不济。

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气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件事,根本不是你们可以触及的高度。曹州狐,听劝吃饱饭,以后别去琢磨这个了,至少我可以下个定论,于你而言,毫无意义,空耗光阴罢了,还不如抽出身来,赢得一些人间声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为了让所谓聪明绝顶的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让你们这些总喜欢尝试着蹦跳摸天的聪明人,落地时不至于是一张簿纸,阳间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挥挥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为。”

岁除宫。

今天来了一双远道而来的道侣,老人手持灵寿木杖,面容老,却无老态。

他的道侣,执红拂立于身侧,她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美人,极有英气。

宫主吴霜降亲自待客,带着他们登上那座鹳雀楼,在顶楼观看大江滚滚东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龙台。

下了楼,就去往歇龙台,吴霜降喊上了楼内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龙台那边的八风亭内有石桌棋盘,对弈其中,最是风雅。

登上江中岛屿,一起走向山巅凉亭的时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谢过吴宫主当年赠书之恩。”

吴霜降笑道:“李药师,是张元伯送你的兵书,谢我作甚。”

手持红拂的女子言语无忌,“吴宫主何必装傻扮痴,张元伯若无得到你的授意,岂敢结下这桩因果。”

吴霜降微笑道:“张铣姑娘还是果敢如旧,风采不减当年。”

李药师说道:“当初没有进入岁除宫修道,选择白玉京灵宝城落脚,是我辜负了吴宫主一番美意。”

吴霜降摇头道:“没什么,豪杰不受命运摆布。”

张铣叹了口气,“吴宫主是在夫子自道吗?”

她当年能够与夫君结为连理,其实很大程度上,还要感谢那个张元伯的牵红线当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联袂做客岁除宫。

吴霜降笑着不说话。

因为他们这趟登楼、登岛都没有刻意遮掩行迹,所以很快就有一拨人赶来凑热闹,早早待在凉亭等着了。

其中便有道号“洞中龙”的张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个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发,老态龙钟。

张元伯这辈子最喜欢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认有桌上饮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龙台本是张元伯的道场,程荃他们一来,老仙人就主动搬家了。

别看如今是个糟老头模样,年轻那会儿,也曾蓄大髯,游戏红尘,酒量之好,更是堪称雄壮。

山上君虞俦,与头别一根翠竹发簪的谢春条是道侣,汉子矮小精悍,妇人却是身材壮硕,站在一起,实在难说般配。

吴霜降的嫡女吴讳,道号“灯烛”。

但是岁除宫的二把手,守岁人白落,今天没有露面。

这个青年容貌的岁除宫私箓道官,被吴霜降昵称为“小白”,一看就是那种从不发火、很好说话的人。

亭内没有外人,这会儿虞俦跟道侣正在卿卿我我,汉子伸手摸向谢春条的大腿,掌心轻轻摩挲,这弹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谓美人,能有?年轻人懂个屁。

谢春条一拳砸在自家汉子的手背上,疼得虞俦抬起手,使劲晃荡胳膊。

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腾白天也折腾,没完没了,这会儿宫主和客人马上就要到山顶了,还敢这么不正经。

两位剑修,一老一小,在吴霜降现身山巅之前御剑而至。

程荃早在御剑途中,就远远瞧见了凉亭内的**,走上凉亭台阶,笑呵呵道:“若是解了发髻,岂不是小子握缰绳骑乘大马。”

虞俦先是眼睛一亮,继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没尝试过,不晓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欢说荤话的谢春条,还怕这个?妇人抛了一记媚眼给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晓得‘剑术’的高低长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难道还不够?”

妇人笑道:“你这种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计连临阵擦枪的机会都没用过吧?”

程荃身边那个稚童模样的剑修,没好气道:“你们俩这么聊,恶心不恶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俦唉了一声,他竟然还不乐意了,“纳兰烧苇,觉得恶心,耳朵长在你自个身上,有本事你别就听啊。”

纳兰烧苇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你们俩真是绝配。”

本来还要跟妇人拌嘴几句的程荃,看到山巅远处的身影,便将到了嘴边的荤话咽回肚子。

在家乡那边,论吵架,程虔就没怎么输过,只服一个人,曾经在城头并肩作战的隐官陈平安。

其实也是不太服气的,因为陈平安吵架喜欢用浩然各种方言,程荃完全听不懂啊,还怎么吵。

曾经在倒悬山鹳雀客栈当伙计的吴讳,当时“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问道:“程荃,陈平安骂人本事真有那么神?”

印象中,陈平安两次路过倒悬山,都是下榻自家鹳雀客栈,那位背剑少年,瞧着温文有礼,很淳朴啊。

程荃点头道:“厉害,很厉害,我跟某个废物加在一起,都吵不过隐官大人。要是不信,你问纳兰老剑仙,他也领教过。”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很厉害,先是开了间酒铺,再去避暑行宫,说话就愈发阴阳怪气了,一字一飞剑,可以戳人心窝子。”

吴讳说道:“那就是你们剑气长城的风气有问题了,我记得陈平安第一次到倒悬山的时候,彬彬有礼,规矩得很,别说吵架了,跟人红脸都不会。”

估计陈隐官若是在场,就要给她竖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赞叹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谢春条掩嘴笑道:“确实是个正经人,除了皮肤黑了点,瞧着瘦而已,身子骨结实着呢。记得某次在那客栈走廊狭路相逢,我走路不稳,一个崴脚,摔向少年郎,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怜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识就要出拳的冲动,再侧过身躲避,眼睁睁看着我摔在地上,最后才问一句,你没事吧?”

虞俦夸赞道:“咱们隐官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嘴上这么说,汉子实则心中腹诽,遇到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丰腴美人,这都不揩油,是眼瞎还是昏头啊,你陈平安是傻子么。

总计十六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岁除宫,一人在蕲州玄都观。

其中作为护道人的元婴境老剑修程荃,就在岁除宫,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就放在歇龙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实是十七位剑修来此天下,真正的护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婴境的程荃。

如今担任岁除宫祖师堂记名供奉的老剑修,好像解开了某个心结,前不久主动跟岁除宫讨要了一份私箓道牒,成了道官。

同时获得私箓度牒的,还有一个稚童,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在宗门金玉谱牒上边,就用了本名。

“老剑仙”凭借剑匣内藏着的那盏续命灯转世,岁除宫极有诚意,拿出了一副飞升境剑修的珍稀仙蜕。

这些日子,“道童”模样的纳兰烧苇经常去鹳雀楼,找那个高平下棋,用纳兰烧苇自己的话说就是棋力相当,有输有赢。

程荃说话一向直截了当,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没赢过一次,屡败屡战,精神可嘉,难怪上辈子可以当剑仙。

纳兰烧苇也懒得跟这个嘴欠的家伙一般见识。

张元伯问道:“李药师是跟宫主手谈,还是与高平下棋?”

纳兰烧苇说道:“何必高平出马,我来负责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还有个头衔叫“文学”,拥有两个道号,“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对弈的时候,喜欢与纳兰烧苇询问剑气长城最后那场战事的细节,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几句,自称是一个败军之将,罪无可赦的亡国罪人。如今无事可做,就只想要纸上谈兵一场。

纳兰烧苇也不愿意刨根问底。

关于浩然、五彩两座天下,那个好像无所不知的宫主吴霜降,给纳兰烧苇透露了不少内幕。

纳兰彩焕这孩子,混得不错,都当上雨龙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纳兰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飞升城泉府的头把交椅。

一听到“出马”,虞俦就开始浮想联翩了,想要跟她打个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骑一次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轻轻敲一下道侣的胳膊,“一个不小心”,撞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