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碧波万顷客眼青(2/4)

乌江使用聚音成线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上仙名讳。”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说自己是陈平安,你又不信,随便换个说法,你就信了?”

乌江小声嘀咕道:“这种事情,怎么敢信。”

同样是在南苑国京城,丁婴做掉了朱敛,你又做掉了丁婴。

据说还曾让御剑飞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乌江-曾经从师父那边听说一个骇人消息,师公与那位姓陈的剑仙是挚友,有过命的交情,曾经一起走过外界的江湖。

陈平安抛过去一壶酒水,问道:“乌江,你对如今世道是什么观感?”

乌江这次没有矫情,伸手接住了酒壶,揭了泥封,使劲嗅了嗅,好酒!尚未开喝,年轻人就有几分醺醺然了。

乌江仰头灌了一大口所谓的仙家酒酿,一口下肚,整个人窍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气在体内蒸腾,牵动气血,一路经脉随之震颤如响金石声,乌江顿时打了个激灵,满脸涨红,闷哼一声,感叹道:“难怪人人要当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劲,乌江回过神,宛如重回少年时,第一次觐见教主陆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声道:“现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异,处处是不可能变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梦成真了。学武练拳的,有希望超过那些曾经看似无敌的传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轻如钟倩,就已经是种秋、程元山那样的大宗师了,修习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着长生了,好像一夜之间,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国境内都是祭祀,当官的忙着修建祠庙,老百姓烧香的时候特别虔诚……”

说到这里,乌江抬头看天,神色复杂道:“曾经碰到一个误打误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说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这次不敢多喝,乌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气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涌现,鬼魅丛生,我这种有武艺傍身的,会觉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会觉得如何有趣了,更多还是心慌吧。”

陈平安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很不错。不用想着如何省着喝酒,喝完了再来一壶。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敌不过我的这一手搬酒神通。”

若论劝酒功夫,二掌柜至少是与武学境界持平的。

乌江满脸震惊道:“陈剑仙还会搬酒这门仙法?”

陈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为这门神通别称“有钱”。

毕竟陈平安没有陆掌教的境界和脸皮,当真可以从人间四处搬运仙酿,不告自取。

陈平安又拿出一壶酒,递给乌江,微笑问道:“既然你是这么看待世道的,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乌江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将那些漂亮话咽回肚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光棍一条,单凭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单凭这身出门行头,就知道你没说假话。”

六境武夫,已经有一份武运在身,在哪里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捞个官身不低的武将,都是轻易而举的小事。

乌江满脸窘态,天桥的说书先生不都是这么讲的,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浪荡江湖,不是豪杰就是好汉。

一艘开往螺黛岛的楼船,已经摘去幂篱的狐国之主沛湘,身边带着三位“扈从狐仙”,坐在顶楼品茶赏景。

专门在此等候“国主”沛湘大驾的楼船临时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观的年轻女冠,是观主宫花的嫡传弟子之一,赐名薄幸,道号“柔日”,此次盛事,她专门负责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洁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边,亲自煮茶待客。

薄幸为几位贵客递过去茶盏,笑语嫣然道:“我家观主,为了迎接国主,专程在螺黛岛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轩,只等国主登岛入住,若是不嫌弃地偏,以后古月轩就是国主的私人府邸了,将来狐国炼气士来秋气湖游玩,都可以住在那边。”

对于女子练气士、山水神灵,大木观好像都愿意格外优待。

沛湘笑着点头,“回头见着了宫湖君,必须与她当面致谢。”

一番闲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条澉江,距离秋气湖不远,我家祖辈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体后仰,伸手掀起帘子,望向杨柳依依的湖岸边,佩服不已,师父这个大反派当得真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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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则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个公认“武运压过道气”的地方。

只因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镇鸦山的“林师”。

加上汝州境内多水乡泽国,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气一脉道官最感头疼的一块版图。

汝州境内有一条澶江,水运冠绝一州,位列青冥六渎之一。

一男一女并肩走在大水之畔,强劲江风扑面,衣袖猎猎作响。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两座天下的山、水两运的悬殊。”

林江仙历次出门,从来都是孑然一身,这次却是破例了,身边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门来的苏店,她来自宝瓶洲旧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小镇,按照真实辈分,可算他的师妹,不过如今苏店在鸦山改名为苏惦,拜师于一位林江仙的再传弟子,辈分一下子就拉开了。

一开始林江仙还担心苏店会不乐意,都打好了腹稿,说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庙,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顺藤摸瓜……不曾想当时苏店不等林江仙把话说完,她就简单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这边能够学到“真拳”,她当个每天需要给人端茶送水的杂役弟子都没关系。

苏店习惯性敬称对方为林师,“林师,距离下一届武评,还有很长时间?”

不单单是入乡随俗,如今她又属于寄人篱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学造诣,好像喊一声林宗师,都是一种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习俗,由仙杖派编订的百年一评天下十人,兵解山给出的甲子一评武夫十人,看热闹的其实都不满意,埋怨前者太短,时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无悬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现小的调整,同时嫌弃后者年限太长,除了林师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身后九人,每次换榜几乎全是新人,毕竟纯粹武夫,往往百岁就是高龄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没几年,按规矩说是该如此,不过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内,一座江湖才有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她喜欢跟人问拳,出手又重,几个手下败将,非死即伤,他们等于才上榜没几天就跌出去了。当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门的老前辈,难免内心惴惴,生怕自己学艺不精,输拳又丢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当时不在榜上,却觉得自己有希望跻身下一届武评十人的年轻人,也开始忧心忡忡,难不成真要为了一点虚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届榜单颁布之前,身为兵解山祖师爷的龙新浦,他一定事先去过青神王朝,与白藕打过招呼,通过气了,我猜雅相也会叮嘱白藕几句,让她别再这么锋芒毕露。”

两人走入支流马颊河,旧称潴龙,江河汇流处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庙。

一路行来,河边偶有游客,但是都未能认出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这跟林江仙不喜欢抛头露面有关系,鸦山位于赤金王朝,但是王朝举办任何典礼,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传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游历,几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访仙结交道官,也从无闹出过山上风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场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选个角落默默落座,用了个化名。

“纯粹武夫登高,总是心气先到,拳后到。不比动辄活上几百数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练拳就这么几十年的光阴,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处那个位置的。”

林江仙说道:“你在这边,拿白藕当作参照物,没有什么问题。双方有差距,现如今差距还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劲,总能看到个背影。”

“总好过在家乡那边,总拿自己跟‘双裴’作对比。”

“作为你的假想敌,将来注定绕不过去的两位问拳对象。她们一个位置过高,裴杯是当之无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别说与她问拳,你估计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一个距离太近,就在家乡落魄山,况且裴钱比你还年轻,明显她习武资质更好,你输拳一次两次没什么,总输,终究不是个事,尤其怕裴钱故意出拳收力,对方是出于好心,只因为你自己心性不够坚韧,那么就会有大-麻烦。所以你来这边,换个新环境,是对的。”

苏店说道:“白藕终究是天下第三,林师,我将她作为追赶对象,会不会太过不自量力了?”

毕竟有无心气是一回事,事实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么,有我这个师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来帮忙教拳喂拳,你就再不是痴人梦呓。”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我帮你罗列出了一份名单,上边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学宗师,你在三十年内,与他们先后问拳。”

“事先说好,你只要输掉一场,这辈子就都没资格与白藕问拳了。”

苏店深呼吸一口气,“我绝对不会让林师失望的!”

林江仙摇头道:“我只是尽师兄的责任而已,对你又不曾寄予什么厚望,还清一笔旧债而已,没什么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让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苏店虽然在鸦山辈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师父”,还是他林江仙。

未来二三十年内,林江仙会亲自指点苏店学武练拳,可能比那几个名义上的亲传弟子还要亲传。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视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种程度上说,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这个“范式”和“真迹”,来精心栽培、临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腰别一枝短戟,名为“铁室”,是被白玉京记录在册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仅次于林江仙和辛苦。

先后两次登榜武评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当时排名垫底。

哪怕如此,还是非议不小,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不过是刚刚跻身止境,武学天资再好,可她毕竟从无与止境宗师问拳的事例,甚至在成为十境宗师之前,白藕在远游境和山巅境之时,她更大名气,还是那个女子国师的煊赫身份,至于问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战绩,结果一州境内,人人都说她是武学天才,外界是个人都会怀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难不成,就为了让榜单上边有个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让她登评?

事实证明,绝非如此,因为白藕在这之后每隔十年,就会按照这份榜单的顺序,去找武评第九、第八……与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问拳一场。结果天下侧目的那四场问拳,白藕全胜,三人死一个活,唯一活下来的止境老宗师,还跌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