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4/4)

“如果还是下等品秩的旧藕花福地,练气士寥寥无几,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很好办。”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还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个磨合期,双方的耐心,试错的本钱,都是有余的。”

听到这里,掌律长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们拔苗助长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与世事,天底下能有几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归根结底,这就是老观主给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题。难度可大可小,单纯就事论事,难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说得简单点,老观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变成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还是变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长命听到这里,道心一震。

陈平安还是神色从容,意态闲适,微笑道:“老观主在等着看一个笑话,陈平安会不会在跟余斗问剑之前,还没去青冥天下,尚未见着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经是第二座白玉京,陈平安就已经变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肤胜雪的掌律长命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老观主为何如此针对公子?”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笑了笑,摇头解释道:“不是那种看我不顺眼的刻意针对,道行高如老观主,针对一个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于,何况老观主在我心目中,算是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个‘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说这位前辈厚道,是骂他呢。”

“大概老观主是觉得……一个人说的大话,就得有大事功与之匹配,老观主不去管别人,可既然陈平安是与他当面说的,那就别想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可能在老观主看来,一个人的心里话,说不说出口,也有主从之分,憋着,就是言语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着那句话赶路了。”

长命心情复杂,轻声道:“公子,一定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客观结果。”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兴许才是更为重要的主观意愿。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先后顺序。”

“相信事在人为,毕竟事与愿违。就是失望。”

“毕竟事与愿违,相信事在人为。就是希望。”

长命细细嚼着这两句话,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子,好像第一种失望,也还凑合?”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愧是长命道友,一语中的。”

长命刚要说什么,陈平安突然说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询问那些狐国谱牒修士,陆掌教从他的某位师叔那边,得知一事,再让我转告给你,以后狐国之内,可能会出现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么时候出现了,以后再被我遇到了,可能会为她护道一场。”

不出意外,等到她跻身洞府境,陈平安就会赐予真名“粹白”。

沛湘闻言,直言不讳,说出口自己的第一个念头,“这小妮子如此福缘深厚,她以后不会跟我抢狐国之主的位置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

沛湘当狐国之主,还是很稳当的。

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借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练气士、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

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不赚,图个什么?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著眼到青山。嘿,几人著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

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发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么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发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不是佛家语吗?”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门户,总不是谁家有理就别家就无理的。对吧。”

“那就对吧。”

老人说道:“其实如今世道不错。”

停顿片刻,老人补了一句,“不过呢,可以更好。”

汝州边境,一个小国的颍川郡内,有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夜幕里,身穿棉布道袍、脚踩一双老棉鞋的少年,推开常伯的屋门,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桌上一盏油灯,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没有作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为时尚早。

老人将碟子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陈丛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里,瞥了眼常伯手里的那本旧书籍,好奇问道:“翻来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么。”

常伯神色淡然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丛不耐烦听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劳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常伯没好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快放。”

陈丛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可都没走亲戚串门,那么你就我这么一个亲戚晚辈了吧?有没有那种压箱底的值钱物件啊?我也不贪你这个,就是拿出来瞧瞧,过过眼瘾,长长见识。”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尽管自己找去,随便你小子翻箱倒柜。找得出来,都算你本事,只要值点钱的,就都归你了。”

陈丛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常伯,咱们家这么寒酸,在道观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我可咋找媳妇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这边找一个,就算你本事大发了。是这个。”

陈丛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满脸促狭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经。”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脑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大没小,难怪当不成读书种子。”

陈丛继续趴着,摊开手,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嘿嘿笑道:“读书种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给句准话,是希望我当那难如登天的正式授箓道官,还是退而求其,给你考个状元好光耀门楣啊?事先说好了啊,我可没那本事,所以千万别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俩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长吁短叹,到时候你烦我也烦,多不得劲儿,对吧?”

“随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点点头,捻指挑了挑灯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陈丛轻声问道:“常伯,你多大岁数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陈丛呸呸呸几声,瞪眼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着点头。

陈丛一本正经问道:“常伯,听说枸杞泡茶很滋补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这么孝顺,就把脑袋伸过来,帮你开开窍。

陈丛又不傻,说道:“常伯,我最近还真有个问题,有点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书籍,笑道:“说说看。”

陈丛说道:“书上既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结果书上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个对,谁能赢?”

常伯笑道:“一个是说心,一个是说事,你觉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读书不精,死读书读死书了,怨不得古人。”

陈丛皱着眉头,“说得这么玄乎?那我举个例子,换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扫除天下的雄心壮志,还是先跑去打扫屋子?”

老人意味深长道:“我会打扫屋子。”

陈丛哈哈大笑起来,蹦跳起身,“常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每天还埋怨我偷懒个啥劲儿,没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儿继续帮我打扫道观啊,我可以睡个懒觉喽。”

气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作势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经跑出门去,高抬腿,慢慢跑,转头笑。

常伯怀捧那把扫帚,站在门口,看着陈丛,笑骂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来面貌。

浩然天下的绣虎崔瀺,曾经亲手将小师弟的一颗道心搅碎稀烂。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视线,看着少年的背影,小师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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