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2/4)

陈灵均转移话题,“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周首席咋个没喝酒。”

姜尚真睁着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乱山高下,云脚上悬,看情形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了,身为剑修,是该檐下躲雨呢,还是一手拎个大水桶、一手拿着大脸盆出去接雨。”

陈灵均听得如坠云雾,但是输人不输阵,开始胡说八道,“这还不简单,要是雨水能当钱用,看我不在院内摆满锅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还是有点东西的,换成我是山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神号,估计也就是‘灵泽’了。”

其实在姜尚真看来,披云山魏檗如果自拟神号“灵泽”,这个选择,其实相当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游”更大,因为最为契合那场万年未有的“天时”。当然,长远来看,可能还是夜游更为稳妥,大道裨益,细水流长。

陈灵均躺在屋顶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夸赞长命掌律的那几句诚挚之言,是谁泄露出去的?”

陈灵均赶忙坐起身,非但没有丝毫的心虚,反而满脸得意洋洋,双臂环胸,与周首席邀功道:“必须是我拐弯抹角说给小米粒听的啊,再让她这个小耳报神捎话给掌律长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样好,家底厚,除了年纪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么?必须没毛病!咱们掌律长命也单着呢,何况她一看就不喜欢那种脸嫩不稳重的小年轻啊,如此说来,你们俩,男未娶女未嫁,咋个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我这不是觉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开口,万一换成长命掌律有那么点心思,她再与小米粒透露些风声,我再听见了,给周首席你这么一说,嘿,不就成了?!一个掌律,一个首席,你们这就叫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长久呆呆无言,心有余悸,颤声道:“我谢谢你啊。这么会做媒,以后别做了啊。”

陈灵均压低嗓音问道:“咋的,是觉得不合适啊,还是周首席眼光高,觉着我们长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厨子跟大风兄弟这俩色胚,可是都说了一个差不多的道理,书上好些个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侠和那些瞧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们动了心再……”

头皮发麻的姜尚真赶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爷,求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远处一间灯火温暖的屋子里边,来这边串门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边,贴着窗户竖耳聆听,终于听不见那边的响动了,小米粒转头好奇问道:“暖树姐姐,真是这样么?”

正在翻账本的暖树伸手按住算盘,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陈大爷的嘴巴,问道:“喝不喝酒?听说你多了几个新朋友,不帮忙引荐引荐?是就点个头,不喝就摇头。”

陈灵均赶紧小鸡啄米,姜尚真这才敢放开陈灵均,瞥了眼不远处的府邸,关起门来喝酒,灯光微亮,都没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几个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陈灵均愣了愣,感叹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头雾水,“怎么就怪我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先前我与那几个朋友,不小心提着了钱,连累他们现在都不敢找我约酒了,不怪你怪谁?”

姜尚真会心笑道:“确实怨我。”

一起飘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陈灵均将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

姜尚真微笑道:“鸳鸯交颈千岁,比翼合欢彩羽,琴瑟和谐百年,白首共老烟霞。过来人偶尔会嫉妒你们这些过来人。”

陈灵均难得没有调侃周首席,并且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两个“过来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轻声道:“等会儿老弟陪你多喝几个。”

姜尚真点点头,突然问道:“陈老弟,你觉得我主动让贤,让小陌先生来当首席供奉怎么样?”

陈灵均霎时间头大如斗,这可是……一道送命题?!

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头换酒钱?

酒桌上的过命兄弟,碗里江湖道义何在?!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说道:“周首席,我嚼着吧,你当得好好的,就别让贤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不等姜尚真说什么,青衣小童三步作两步,一脚踹开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门,叉腰笑道:“兄弟们,大晚上躲起来喝早酒呢,确实有点早,哈哈哈……”

山脚,头别木簪的看门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着月光作灯光,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大晚上的,人少,适宜看好书,**。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荐的一本“兵家”书籍,确实打架次数多,战场地点多,都是之前闻所未闻的香艳……正经厮杀,写得很好啊,虚实相间,偶尔留白处,余味绵长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书声,木簪常惜阶前水,吾心安处即吾乡。

一个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点没把咱们心虚的仙尉道长,吓得当场阴神出窍远游。

仙尉也不管有用没用,双手掐诀,念念有词,使了个据说可以定魂魄的道诀,再赶紧转头一看,才发现是拎着一条竹椅站在身后的自家大风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你重新来当看门人啊!”

郑大风笑着将竹椅放在一旁,“都会掐三关锁门束缚诀了,吓不死你的。”

仙尉道长惊讶道:“我花了十几文铜钱从渡口路边摊买来的道书,当真不骗人?”

郑大风说道:“当然是骗钱的,但是骗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没当真。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翘起二郎腿,就那么瘫在竹椅上边,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毕竟不是年轻壮小伙儿,竟然觉得冻屁股。搁以前,天寒地冻的时候,赤条条躺在被窝里,就跟火炉似的,人心滚烫,都不用烧木炭。”

仙尉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大风兄弟这一点就不如老厨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欢说过往的家乡事,从小米粒那边道听途说而来,朱敛在莲藕福地,曾经在江湖上,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

郑大风自言自语道:“吃饱穿暖,天不负我。学无长进,何以对天?”

仙尉随口笑道:“想来老天爷没那么小气。”

郑大风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怜,都是门外汉。”

仙尉点点头,误以为郑大风是说自己修道不精,同时自嘲一句,未能成为武学登顶?

郑大风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书”,“下册呢?”

仙尉鬼鬼祟祟转头望向山路那边,见没有人,这才从袖中摸出另外一本书籍,笑问道:“不看上册就看下册?”

郑大风接过书籍,开始摆起了前辈架子,“读这种打打杀杀的兵书,上册上册没啥两样,你暂时火候不到,还差了点意思。”

落魄山有藩属山头之一,名为照读岗。

李槐在这边有属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实落魄山那边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韦太真在那边,好像很拘谨,每天都是脸色微白的可怜模样,李槐就干脆搬来了这边,当时还是陈灵均带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挤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轻,用心声解释一番,陈灵均就只说我懂我懂,李槐也很无奈,你懂个屁的懂。

李槐在照读岗这边住下的时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带着暂时落脚桃叶巷的石嘉春,也来这边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们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过他们俩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半洲了,一个是视金钱如粪土、山上神仙轻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计都没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栋大宅子的李槐这么当回事?

昔年的羊角辫小算盘,好像是同窗里边变化最大的一个,不过都是嫁为人妇、早有一双儿女的人了,财迷依旧财迷,等她听说照读岗这边也有挂在她名下的一栋宅子,就专程跑过去转了一圈,连连问这么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钱啊,按照如今咱们家乡槐黄县这边的行情,若是转手一卖,卖给山上的仙师,怎么都该用神仙钱、甚至是那种小暑钱结账吧,还有她不住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后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纪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过继给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听着前边的絮叨,李槐他们三个都是带着笑意,还能随便开石嘉春玩笑几句,只是听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不约而同都沉默了起来。

石嘉春当时停步,看着他们几个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们,一个个的,还是很年轻,嗯,不说小时候就模样俊俏的林书呆子,没长歪,如今愈发玉树临风了,曾经每天当闷葫芦的董水井也蛮有男人味了,就连小时候虎头虎脑穿着开裆裤经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书卷气,像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书生了。

妇人伸手捋过鬓角发丝,柔声笑道:“大老爷们,像话么,我都不伤心,你们替我伤感个什么,说,是不是其实早早就暗恋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们喜欢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还有李槐喜欢李宝瓶,也是装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对视一笑,难得聊起李柳,没有互骂窝囊废,出笼小鸡互啄。

李槐无奈道:“别胡说,要是被李宝瓶听着了,她不跟你计较,非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小时候李槐的裤衩经常挂到树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红棉袄小姑娘早就跑得没影了。闻声赶来的齐先生,约莫是次数多了,后来好像都懒得询问缘由了,就得用一根长竹竿帮忙挑下来,小宝瓶年纪不大,气力不小,某次直接将李槐的裤衩丢到树顶了,竹竿都够不着,学塾外都是看热闹的蒙童,脑袋凑在一起合计着,帮齐先生出了些馊主意,一向不爱说话的董水井难得主动开口,说自己会爬树。齐先生笑着摇头,说看我的,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掂量了几下,再转动胳膊几次,再那么朝天空丢出。

可惜落了空,那颗石子只是穿过树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晃,地上的阳光便细细碎碎,晃悠起来。

伸长脖子看着的学塾蒙童们都叹息一声,齐先生只差一点呢。

齐先生就又去捡了一颗石子,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树枝,那条裤衩便飘落下来,李槐赶紧穿回裤子,那次屁颠屁颠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兴,哈,这条裤子,今儿出息大发了,跟放纸鸢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长得半点不好看的那个姐姐,她来接他回家呢,李槐就与姐姐说了今天的丰功伟业,说明天还要穿这条裤子,那就不用怕那个小宝瓶了,李柳牵着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听着弟弟那些色厉内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点委屈好像比天大,总会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哑。

但是往往片刻之后,委屈就不见了,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门钥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贤书,走出书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观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问题,想要与陈平安请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内化”,李槐暂时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韦太真翩然而至。

本来慵懒躺在凉亭长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韦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搅主人清净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后,笑问道:“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见上一见?想见的话,就跟我一起登门拜访,但是见了面到底能聊几句,甚至会不会像魏山君一样吃闭门羹,我可不作保证。”

他跟小米粒关系很好,小米粒也觉得李先生很厉害,好人山主那么心宽的一个人,好像就是因为李先生当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于好人山主如今都“过不了那个坎”,总想要大伙儿都认为自己的厨艺其实半点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厨子,好像都没人乐意违心捧场几句嘞。

韦太真使劲摇头,“公子,我不敢见白先生,也不用见,想着能够与白先生共处一山中,奴婢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万年以来,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铁骨柔筋。诗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亏得我连马屁话都打好草稿了。”

其实平时李槐在韦太真这边,言行举止,还是很诚心正意的,就怕韦姑娘误会自己,是那种心术不正嘴花花的浪荡子,尤其担心坏了一个女子最要紧的名声。只是回了家乡,到了落魄山,李槐整个人都是放松的,才敢稍微随意几分。在大隋山崖书院,李槐毕竟是顶着个贤人身份,在书院之外,李槐也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所以处处事事都会比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