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处最痴绝(2/4)

也就是陈平安,换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计就要去帮着先生骂人了。陈平安继续劝先生,说何必与马师兄置气,把当先生的气量和胸襟拿出来。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气了,只说不见,坚决不见,谁替马瞻说情都不行,不像话,以前多好一学生,虽说跟小冬一般,时常先生一问学生三不知,笨是笨了点,但是胜在尊师重道啊,当年搬椅子都轮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马瞻这小子当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认先生了……陈平安就要强拉着先生一起走趟大骊京城的帝王庙,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宠溺的弟子拽着胳膊了,依旧站如松,不去,别说离开巷子,今儿只要出了院门,我不得给马瞻当学生啊。

当时陈平安只好作罢。

说自己这个所谓的关门弟子,原来在先生这边也说不上什么话,当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过来安慰关门弟子,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这么觉得啊,咋个还跟先生生气了,果然我们都得怪马瞻,瞧瞧,先生不见他才是对的吧……

最后老秀才叹息一声,与陈平安解释一句,说马瞻需要过自己的心关。

陈平安在旁笑着,说猜到了,学生就是关心关心先生。

落魄山。

刘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谱上边增添几笔的白发童子,闲来无事,独自跑到山顶,皱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

那可是一个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见了面,都没聊上一两句闲天,真是丢人现眼。

当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更为钟情苏子的词篇,而他的道侣,那位道号“天然”的女修,修行资质一般,她却是堪称痴迷白也的诗篇。

为了她的这个喜好,在家乡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诗篇,从不求人的吴霜降,与玄都观,华阳宫,还有那座诗余福地,欠了不少人情,当然都还了,至于这类买卖划不划算,吴霜降说了算。

至于为何偏好苏子,吴霜降说苏子是苦中作乐,故而豁达。反观白也就太顺遂了,属于乐极生悲,但是白也确实才华无匹,尤其胜在仙气足够多,浩浩荡荡,人生得意者喜欢,失意者也喜欢。

今天终于见到了“书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当下这副皮囊,也确实有点寒碜。

白发童子坐在集灵峰山巅的白玉栏杆那边,长吁短叹,愁煞个人。

自己若是有隐官老祖的脸皮就好了,这会儿估计都与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敛散步至此,身形佝偻,双手负后,脚踩一双针线细密的布鞋,是暖树让小米粒分发给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发童子背对着老厨子,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朱敛走近栏杆,眺望一幅由浓墨转为淡笔的层层山水远景画卷,问道:“编谱官,有心事?”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亏得隐官老祖没在场,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关系,屋内有屋,楼上有楼,局中人说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难自证清白。”

朱敛笑道:“爱情是个叫任性、小名顽皮的孩子,一长大就改名叫责任、别名默契了。”

白发童子嘿了一声,咧嘴笑道:“老厨子,终于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对白也,只是单纯的崇拜,怎么会涉及男女情爱。”

朱敛笑道:“我也没说你喜欢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间自诩才子之辈,谁不崇拜白也几分?像我,就一样得事先酝酿好腹稿,才有胆气凑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敛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没有跟白也多聊,还是担心来自青冥天下玄都观的白也,会招来太过高人的视线,顺带着连累吴霜降。

白发童子,如今给自己取了一个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两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子空欢喜一般。

白发童子摇晃着双腿,“被一个人太喜欢了,被喜欢的那个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么喜欢对方。”

简而言之,就是被宠坏了。习惯了与人索取,不懂付出。她问道:“是不是这个道理?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来的!”

朱敛笑道:“对也不对。”

白发童子疑惑道:“怎么讲?”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有些道理,其实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这种外人来说,你才觉得能算个道理,否则就要心虚了。”

白发童子自嘲道:“哈,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朱敛摇摇头,缓缓道:“我曾经在家乡那边,一个人游历江湖,漫无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绿琴的下山老僧,人间千山万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缘法,我们就各自停步,谈了一点佛法,结果聊得很投缘,从夕阳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后有感而发,说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在市井是一句贬义的话,但可能在佛门之内,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说我既有佛缘,也有慧根。”

只是听老厨子娓娓道来说些自己的陈年旧事,白发童子便听得心境祥和了许多。

白发童子问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乡,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你,就没有对谁心动过吗?就一直是她们错付你辜负?”

朱敛笑道:“当然有过动心啊,不过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没关系,无非是花开花落,走过看过错过,回头再看,记住而已。但要说那种让人想要结为夫妇白头偕老的动心,好像还真没有过。富家女骄纵,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毕竟不太讨喜,但是有些画面,确实美好,记得有次在庙会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妇,荆钗布裙,站得稍远,略带老茧的纤细手指,轻轻捋过鬓角发丝,气态贤淑,她不用姿色如何惊艳,就已经很动人了。少年郎总是追求倾国倾城,如我这般的老男人,只求惊鸿一瞥的赏心悦目而已。”

白发童子竖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说句真心话,论及男女情爱的学问,你不比隐官老祖逊色丝毫!”

朱敛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个你和陈灵均呢。”

白发童子嘿嘿笑,若论溜须拍马,老厨子能排第二,至于第一,如今已成定论了,必须是贾老神仙啊。

朱敛见她不信,便指了指远处山水,“同样一幅画卷,是凡俗夫子看见了,还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觉得好看?”

白发童子说道:“当然是肉眼凡胎瞧见了,更觉好看。”

朱敛点点头,“所以说啊,少年情思如泼墨,哗啦一下就倾泻在了纸上,满是写意,妙在层层晕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场男欢女爱,历历分明,严谨如工笔画,言行举止纤毫毕现,敢问妙在何处。”

白发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赞叹道:“有嚼头!”

朱敛双手负后,微笑道:“在我看来,真正有嚼头的男女情爱,就是哑巴吃黄连,旁人拦不住,不吃还不行。”

白发童子点点头,以拳击掌,“记下了记下了,必须学纳兰玉牒做笔记!”

朱敛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同样是画卷里边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隐官老祖那边,更换过好几个称呼?”

朱敛称呼陈平安,曾用老爷,少爷,公子。

到底还是女子更心细。

朱敛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么顺口怎么喊。”

白发童子也懒得计较这些,说道:“有人说过,真正的人间绝色,女子见到了,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只觉得我见犹怜。老厨子,真是这样吗?”

朱敛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脸盲,记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发童子笑道:“老厨子你这么贱,这么不练剑。”

若说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那么白发童子跟老厨子,一个是隐官老祖的麾下头号心腹猛将,一个作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实也算对手。

朱敛哈哈笑道,“年轻那会儿,确实练过几年剑术,是不是杀人技不好说,反正江湖上都说我耍剑,蛮好看。”

青鸾国礼部尚书“李葆”的书房内。

李宝箴很快就稳住心神,双手摊开,“我做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柳蓑求死,与我何关。陈先生还得感谢我帮忙钓起这条鱼,时日一久,柳蓑这种人,被他成长起来,还是很危险的。无所求,就意味着没有任何线索可循,恶意纯粹,就意味着柳蓑的道心纯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陈平安笑道:“李织造,你这就叫贼心虚。”

李宝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问道:“你这份隔绝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说心声都用不上,李宝箴还能稍微理解几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头呢?冥冥之中,李宝箴无比确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陈平安一并拦阻下来。

先前看到陈平安的第一眼,李宝箴确实有点心慌意乱,下意识就想要搬救兵,当然是大哥李-希圣了。

时至今日,李宝箴依旧并不确定这个大哥的大道根脚,他只知道一点,自己不管遇到谁,摊上什么事,碰到什么难关,只要李-希圣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这份心态,倒是与白帝城柳赤诚如出一辙。管你有事没事,反正都有师兄在。

陈平安没理睬李宝箴,走到桌边,看着那两只碗,点头笑道:“很形象了。顾璨要是瞧见,估计会将李织造视为知己。”

李宝箴脸色微变。

小陌怀捧绿竹杖,背靠房门,面带微笑,看着那个自家公子的同乡同龄人,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按照圣贤语,君子可欺之以方,还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话,宁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陈平安转身靠着桌子,双手笼袖,望向柳蓑,“你是怎么想的,还是被李宝箴说中了,对我只是持有一种纯粹的恶意?”

柳蓑说道:“李宝箴肯定杀我,那我就必须自救,这是我家老爷给我出的最后一道题目。”

陈平安问道:“解了题,渡过难关之后呢?柳先生可是对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爷没有什么安排。”

柳蓑摇头说道:“我会加入陈先生的落魄山,当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没有期限。”

陈平安一时哑然,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

柳蓑说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间就不是这个人间了。三教祖师要十四境做什么,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庙,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陈先生当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画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须有一个类似柳蓑的存在,以防万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创建下宗,崔先生不曾离开落魄山,去往桐叶洲开枝散叶,落魄山有我没我,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听着很有道理,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我偏不答应呢。”

柳蓑说道:“那我就耐心等着,选择在槐黄县城那边潜心修行,等着陈先生觉得我有用的那么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陈平安问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图个什么?”

柳蓑伸手指了指陈平安的布鞋。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李织造,你猜得出答案吗?”

李宝箴摇摇头,这个柳蓑大概是疯了,这还怎么猜。

不过他发现此刻的陈平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说来,是终于变回了一个人。

这让李宝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心弦,稍稍缓和几分,好歹能喘口气了。

“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因为是踩在陈先生的鞋背上,那这只蝼蚁就就可以借势看到更远更高处的风光。”

柳蓑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随陈先生的脚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现在完全无法想象的壮举,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虚名实利,但是在将来某个足可称之为‘大关节’的时刻,天地间必须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说了某句话,在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当中,柳蓑能够证明自己,来过人间一遭,并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觉得挺有趣,听君一席话,不虚此行,便以心声说道:“公子,确是柳蓑的真心话无疑。”

陈平安再次转身,低头弯腰,凝视着桌上的两只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动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将坠未坠,他背对着李宝箴和柳蓑,嗓音带着笑意,“你们两个,猜一猜各自希望对方的生死,你们在心中给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听得见,无非是四种答案,并不难猜,无非是李宝箴生柳蓑生,李宝箴死柳蓑活,李宝箴柳蓑皆死,李宝箴柳蓑皆活。如果双方答案不同,却被李织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会死。反之李织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么巧合,你们的选择一样,皆死。”

李宝箴冷笑道:“玩物丧志,更何况是操-弄人心。再说了,我是大骊命官,你说杀就杀?!你当自己是谁?!”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即将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换一个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们两个肯定都精通术算一道,相信难度就会很小了,假定这四种可能性,你们猜中其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正确答案,双方都可以活下来,那么你们觉得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见,正确答案,肯定就在四个选项之中,你们不如猜猜看这种可能性的大小?谁猜中了就可以马上活着离开这间书房,李织造继续兼任你的尚书大人和幕后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暂时不加入落魄山,来换取一个青鸾国尚书李葆的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你们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干脆闭上眼睛,又摆出一副等死的模样。

李宝箴还在那边心思急转,猜测所谓的正确答案。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李-希圣微笑道:“宝箴,你别猜了,陈先生出的题目本身就是错的,自然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李宝箴确实无心声无念头能够传给大哥,但是挡不住李-希圣能够算卦。

陈平安叹了口气,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拦着,李-希圣这才推开门,看见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发髻间趴着一个小家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宝箴和柳蓑都瞧不见那个跟随陈平安离开落魄山的莲花小人儿。

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