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九百三十七章 棋高无输(4/4)

唯一一句被崔瀺诉诸于口、与豪言壮语沾边的话语。

大概就只有以大骊国师身份,在那屋内的一句“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至圣先师玩笑道:“陈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过期不候了。”先前要不是陈平安一个冲动,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见宁姚,陈平安是到了天幕门口,才知道礼圣早就与陪祀圣贤打过招呼了,那次游历可以不用消

耗文庙功德。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至圣先师说道:“矫情了不是,你一个晚辈,与礼圣瞎客气什么,多学学你先生,该是我老秀才的功劳,我也不多占半点,但是胆敢欠我一丝一

毫,我可就要在文庙里边叉腰开骂了啊。”

“读书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与青同道友说过,人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陈平安笑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早是李槐说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师点头道:“是个死读书却不读死书的孩子。”

陈平安会心一笑,至圣先师对李槐的这个评价很高了。死读书,是说李槐求学勤勉,不读死书,是说李槐读书终有所得,没有白读圣贤书。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当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无心之语。

好像是与裴钱各自搬出家当,来了一场“文斗”,比拼谁的“麾下兵马”更多。

在这件事上,双方极有默契,历来都是以量取胜,至于品秩什么的,从来不管。至圣先师突然笑了起来,“也难怪老瞎子会一眼相中李槐,当年这家伙修行资质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驳杂术法,他学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就是个读书死活不开窍的,翻书

不少,反正那会儿书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读不出一个本命字,当不成我们‘书生’,当年把他气了个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编书了。”

镇妖楼内,顿时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古意苍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师挥了挥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辈这边,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死要面子’?”陈平安依稀可见,天地内,出现了一位姿容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脚踩那棵梧桐树所挂明月之上,双手负后,虽然眼眶空洞,却像是在死死盯着至圣先师,面有不悦神色

吕喦颇为意外,至圣先师并未称呼那位前辈的真名,光是一个“老瞎子”的称呼,怎么会让其心生感应,直接跨越天下而来?

“在我这边,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个“年轻人”望向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错,欢迎你以后做客十万大山。”

听听,都懒得说年轻隐官半句好,就是只说自己徒弟的眼光。

陈平安抱拳还礼。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退回十万大山。

陈平安小有意外,原来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辈,年轻那会儿,相貌如此之好?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这家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韵神意,转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说,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谁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会被他瞬间知晓。

若谁对李槐有那杀心歹意,啧啧,下场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宝滩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时”变化了。

那么惹了这个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种“地利”之变了。

这还只是两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们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圣先师笑道:“算不算虚惊一场?”

毕竟在黄粱派娄山那边,陈平安与嫩道人在屋门口的那番言语,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听了去。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计要被吓破胆。”至圣先师说道:“所以你在娄山上的提醒,威胁自然还是威胁,却在无形之中,等于救了未来桃亭的一命。李槐当时说得半点没错,老瞎子剩下半部《炼山诀》,嫩道人不

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将你们两个的话语,前前后后,好话坏话难听话,都算是真正听见去了。”

“其实刚才老瞎子还有句到嘴边的话,大概是想说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强配得上宁丫头’。不过老瞎子不习惯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圣先师笑道:“能够被这个犟脾气主动邀请做客的修士,不多的,万年以来,屈指可数。当初道祖骑牛过关,不就也没被老瞎子邀请。”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容灿烂道:“这种好话,怎么都得说出口啊!”

下次见到了宁姚,就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了。当然,会稍作更改,比如十万大山那位老前辈,觉得咱俩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吕喦看着那个似乎一想到心爱女子、心境都有微妙变化的年轻隐官。

好像唯有这一刻,年轻人是自然而然轻松的,闲适的,开怀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

来到那座镇妖楼最高处阁楼之外,入内登楼之前,至圣先师突然转头笑问道:“此刻身上有无好酒?”

青同脸色尴尬。

至圣先师你这算是?

这不刚刚才劝陈平安要喝酒节制吗?

陈平安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铺自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圣先师点头道:“当然算好酒,回头我让人与竹海洞天那边打声招呼,准许你在那边开个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个读书人,总是卖假酒,也不是个事儿。

至圣先师说道:“我们喝完酒再登楼。”

一身儒衫的至圣先师。

青色长褂的年轻隐官,黄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剑且手持紫竹杖的纯阳道人,身穿一件碧绿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楼外席地而坐,陈平安取出了五壶酒水和五只白碗。

至圣先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说道:“谁都别劝酒,各自饮酒。”

吕喦喝过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轻隐官竖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陈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挣钱难。”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觉得我在这边,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在小镇那边,不曾与你碰面,就非要亲自找到你,面对面验证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至圣先师点头道:“万年之前,其实与他没少聊,他后来被流放到了宝瓶洲,不得不井底观天一万年,也怨不得他将我们三个视为‘貔貅’了。”

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相较于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选择,隐忍了足足一万年都没有任何动作,偏偏在最后关头,才好像被迫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来路的陈平安。

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小镇甲子之内的年轻一辈,互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经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种无心胜天算。

再加上那些动辄大有来历的地头蛇,以及动辄就是飞升境、十四境的过江龙,纷纷搅局,愈发扰乱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机。

因为连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晓,更无法想象,最终胜出之人,会是那个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骊珠小洞天,一座槐黄县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昔年远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担任一座龙窑师傅的姚老头,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

同样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与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曾经职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中土阴阳家陆尾。

还有崔瀺,齐静春,这对师兄弟。李希圣,陆沉,又是一对师兄弟。

至圣先师看了眼面带笑意的吕喦,“纯阳道友,此刻身在何处了?”

“此刻在黄粱国昔年山中道场,故地重游,打算悄悄走一趟娄山,见一见那个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与一位黑衣小姑娘闲聊,相谈甚欢,贫道算是厚着脸皮蹭了一捧瓜子吧。”“贫道之后去了落魄山的山脚,一边喝茶,一边听那位仙尉道长在那边说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耸入云。还问贫道怕不怕,贫道只好点头称是。仙尉道长就说自己吹牛呢,纯阳道友你也信,看来是个实诚人,只是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帮忙引荐一番。仙尉道长还自称与山主是莫逆之交,他开口,贫道

上山当个客卿,就是他一句话的小事,不过想要当那记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费点功夫了。”

陈平安一开始是会心一笑,听到这里,只得轻轻握拳,用大拇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头疼。

至圣先师摇摇头,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遥想当年,多正经一人,满身道气朴且拙,风范如山,道法如水。”

毕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圣先师笑望向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圣先师的那种玩味眼神,无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么个人了啊。”

赖不到我头上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仙都山那边,从头到尾,都未能发现吕祖踪迹?”

假设将吕祖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这就意味着仙都山那边的山水禁制还不太够,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来去无踪。吕喦笑道:“又不是做贼,只是做客,贫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边有个白衣少年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他没有露面,大概是你们这位下宗宗主,比较放心那位小姑娘

的待客之道?”当时与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别后,吕喦确实没有登山做客,就继续北游了,打算直奔宝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担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离去。小姑娘还在那边佩服不已,原来这位纯阳道长不会御风远游啊,一直徒步游历走到咱们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远的路,真是不辞辛苦哩。这让吕喦放弃缩地山河一步跨越两洲的

打算,多走几步好了。

陈平安笑道:“我们右护法,很有长辈缘的。”

飞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从未失手……

从自己的两位师兄,再到吴霜降,道号“碧霄洞主”的老观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号“纯阳”的吕祖。

此外陈平安还听说骑龙巷那个白发童子,每次离开铺子和槐黄县城,到了落魄山,其实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边,打打闹闹,一起巡山。

据说想要跟落魄山右护法搭伙,号称黑白双煞,结果小米粒没答应,嫌对方个儿矮,江湖履历不足,说话还不着调。

至圣先师问道:“之所以放弃围杀,是不是也有担心陆沉……做事情不管不顾?”

吕喦发现至圣先师明显 估计本来是要说句狗急跳墙?陈平安点头道:“虽说都是一些猜测,但是由不得我犯错一次。小米粒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因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吴宫主和某位陆沉故友,算是帮忙尘埃落定了。但是

朱敛那边,我还是很难放心。”

吕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觑陆沉的道心了。”

陈平安说道:“赌高有输,棋高必赢。万一呢。”

至圣先师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让你难受的,否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偏不与你多说半个字。”

吕喦问道:“陆沉选择离开白玉京,主动借给陈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至圣先师笑道:“算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当年陈平安如何走出骊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安然无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体说来,就是个崔瀺、陈平安、陆沉三方都不输不赢之局,嗯,也不算,最终还是崔瀺赢了。我猜陆沉这会儿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观,难得认真出手一次,

又难免会犹犹豫豫,因为担心无意间开启第二场棋局,那么对弈之人,恐怕就会变成郑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云十局。

那么就像犹有无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盘和先手布局,郑居中负责中盘落子和收官。

至圣先师举起酒碗,环顾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饮最后一口酒水。人如天上珠聚散,谈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黄帽紫杖碧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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