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斜睨陈平安,“你要只是纯粹武夫,收益只会比余时务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传你几门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书生’,可就不好说了。好人有好报的好人,谁不乐意去当?既然揽下这件事,就得有断手断脚的觉悟。自认是读书人,喜欢与天地讲道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陈平安默不作声,长呼出一口气。一双眼眸逐渐转为金色,一场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维持的那种均势,似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迹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种粹然金色,此为道化。
见此诡谲场景,男人满脸无所谓,万年之前,什么大阵仗没见过?何况远古岁月里,好几场真正的大阵仗,他或是参与者,或是发起者。
男人轻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当场沉入海底,好似一团棉花坠铁块。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万年之前,道祖亲自布阵,以大渎水运镇压武运,同时禁锢神兵,一杆长枪“破阵”。
男人轻轻抬脚踩地,抬起胳膊,以枪尖指向一双金色眼眸的陈平安,微笑道:“速速现出一副几近大道圆满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这一刻,杀新十四境,热手罢了,不过是一碟开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杀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个一!”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逆转光阴,道法高如道祖,离开青冥天下,也只能让浩然一洲光阴长河倒流,这一洲山河,还得没有几个十四境坐镇。
可要说只是带着一个仙人境剑修一起倒走光阴长河片刻,对于刚刚恢复大半势力的兵家初祖而言,并非难事。
“等到之祠补缺,来个关门打狗,就该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几个,得还旧债,我却是异类,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兵家初祖言语之际,陈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内,又被隔绝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
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称“大火”的荧惑之中,星辰呈现出鲜红颜色,人间各国钦天监,都要年复一年盯着这颗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历史上不少皇帝国君颁布的罪己诏,至少表面上都由荧惑产生的异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诏的严重程度,说的通俗一点,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于是昭告天地,自认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胜。用在这里,对付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枪洞穿陈平安身上数件法袍,戳中心脏,长枪去势后劲十足,枪尖瞬间透出后背心。
男人轻轻拧转持枪手腕,搅动一颗稀碎心脏,调侃道:“脑子一团浆糊了,小子思来想去,好像我怎么都不该对你仓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几声前辈的份上,无偿教你一个万千远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换来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讲,讲道理本身就是没道理。”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低头看着那截枪身的古篆铭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书的行气篇?
男人啧啧称奇,“不愧是无心的神灵,又是高位,不被彻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断绝香火,沦为无源之水,否则就会依旧毫发无损。配合两把天衣无缝的本命飞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怪物。再给你涨些道力,多些杀招,放出去乱跑,还了得?难怪邹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让你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男人眼神复杂,深意言语一句,好像很难确定褒贬,“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余时务一咬牙,想要拦上一拦。
却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时务便化作一阵劫灰,就那么悄无声息,飘然天地间。
下一刻,灰烬如复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团,余时务在河边重塑身躯,想要再往桥上冲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拢,余时务再作那蚍蜉撼树的举动……
陈平安朝余时务摇摇头,示意不必如此白费功夫,只管暂时保全自身即可。
几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炼气士当中,只有萧形试图往桥上靠拢,被男人遥遥一弹指,砰然一声巨响,当场血肉粉碎。
此外剑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台阶那边遥遥观望。就她们的境遇,以及跟隐官的关系,没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谨慎了。
化名于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联系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无果。她便不愿亲身涉险,在水边远眺长桥。
由于兵家初祖画地为牢,阵法隔绝天地,一个嗓音无法破门而入,如在屋外激荡回旋。
是那刘羡阳气急败坏的暴喝声,与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当老子死了吗?!立即收手!”
陈平安想要以心声提醒刘羡阳几句,但是心声言语,被迫大道显化而生为一串文字,仿佛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这边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刘家小子,身为剑修,竟然拿个婆姨要挟别人,手段会不会下作了点?”
刘羡阳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气,“狗东西,有你这么当客人的?要点脸!你家刘爷爷读书不多,脾气不太好,你敢杀陈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侣。”
男人倒是不至于如何紧张,自家道侣,修为不差的,兴许杀力不够,保命功夫却是一流。他只是难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几个,都不该知晓这边的动静才对。
飞升境都被蒙在鼓里,怎的会被那才是地仙的刘羡阳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陈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两位剑修便联手布置了一座阵法,让姜赦无法知道那边的真实景象。
“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该去念几天书,换他去专心练剑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刘羡阳年纪轻,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几分,可要说是白景和小陌与之联手,那这件事,没完。
灵犀城虹桥廊道那边,白景最为尴尬,就数她里外不是人,两边不讨好,双手拉住貂帽装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
方才刘羡阳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来,当场拔出佩剑,搁放在那妇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话,“姜赦起了杀心,我暂时无法破阵,就只好借你脑袋一用,作为敲门砖了。”
小陌无动于衷,开始默默引气,准备提起递出一剑。
我可不管你谁。
万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风,万年之后更没理由破例。
谢狗背对着他们几个,自顾自念念有词。
妇人没有任何惊惧神色,反而满脸笑容,她抬起双指,将那肩膀上的长剑往脖颈处移了移,“山巅厮杀,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谬以了千里,等会儿刘剑仙一剑横扫,割下了头颅,提头去见那家伙,可别将头顶发髻间的花簪弄丢了,这是我与他的定情之物,。”
刘羡阳眯眼笑道:“为死者讳,都好说的。”
剑意与杀心,都绝非作伪。
妇人好奇问道:“姜赦这个名字,是几座天下的共同忌讳,照理说不该被你知晓才对。”
刘羡阳笑道:“山上道人,谁还没点压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门蝉蜕神通,我追杀起来就比较棘手。”
妇人故作惊讶道:“这种秘事都晓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圣先师,或是小夫子?”
刘羡阳说道:“这世道,不比你们万年之前,学问遍地都是,多知道一点,不稀奇。至于剑术,全凭琢磨。”
谢狗闷闷道:“五言,不要掉以轻心,刘羡阳的剑术很古怪,在道不属术的。”
谢狗说道:“刘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来后到。”
刘羡阳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够两不偏帮,以后我与谢狗就还是朋友。”
直到这一刻,妇人才收敛那份随意心境,感叹道:“甚是怀念当年。”
万年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远游道士,各自身负道气,如星星点点,火光闪烁,大多就是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话不投机,道不相契,或就此别过,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缘,三言两语,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杆长枪,抖了个枪花,随便震散那些残留的神道气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赦,道号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号陆地仙。她与白景关系很好,缘起于道号,不打不相识。”
陈平安胸口处的窟窿自行缝补,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着这位气势浑然一变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与前辈介绍一二,姓陈名平安,祖籍大骊龙泉,道场落魄山,化名曹沫,窦乂,陈好人,预备了个道号无敌手,打算以后走别处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还是这小子本来面貌,就如此活泼?
姜赦眼角余光瞥向一处,“两处秘境,连你这尊道外身的栖息之地都一览无余,杀手锏都被迫显露出来了,竟然还有闲心,护着那处道场?咦,还是个正经道士?看架势,观其道气流转,是于玄一脉的徒子徒孙?”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