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能够将一把本命飞剑删减名称,由双字升格为单字飞剑,再将其打磨至圆满,这就是如今陈清流的底蕴和底气所在。
这也是斩龙一役功德圆满的大道馈赠。
三千年前,世间蛟龙无数,海底、陆地江河龙宫越来越多,文庙需要为他们单开一本书才行,蛟龙依旧禀性难移,割地为王,喜好搜集珍宝,满足一己之私欲,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龙子龙孙们,行事桀骜不驯,不服山水神灵管束,与各路剑仙大动干戈,兴风作浪,生灵涂炭,最终与文庙貌合神离。
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天厌”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剑仙,比如只说古蜀地界,当初可不是为了寻宝而去,纯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陆沉,就曾劝过那几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龙王,你们该收敛该整治了,否则香火就要断了。
不信。
也可能是积弊深重,沉疴难治,那些经历过登天一役的龙王们,即便想要有所作为,终究是无力回天。
王旻忧心忡忡说道:“他们都是剑修,一个是老十四,一个是自身与背景都很过硬的年轻剑仙,对上了,很容易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啊。”
他虽然恢复了境界修为和前身记忆,但还是下意识以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陈平安,又是家乡年轻一辈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王旻不愿意这样的年轻人,大道受阻,就此黯然失色,泯然众矣。
与皑皑洲某位大修士,沦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听口气,是偏心陈平安更多?”
王旻略有几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见都没见过。但是当年在小镇,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陈平安的人,说不定能算最早,之一?”(注5)
葛道人点头笑道:“陈山主见着了素未蒙面的贫道,至多出于礼数,喊一声前辈,或是葛仙君,与你重逢,却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魏爷爷。”
小镇外边的那片神仙坟,如今地契,还在魏家手上。
大骊宋氏哪怕在一国即一洲的王朝巅峰,也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桃叶巷魏氏,让后者交割地契,强买强卖。
只因为骊珠洞天困龙之法的具体布局,都出自前身王旻之手,故而神仙坟地界,便是后身魏本源该得的报酬。
当时是师尊降下了一道法旨,让他去接引师弟,桃叶巷的那个魏本源,一个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与邹子论道阴阳五行的道士。
其实前身王旻,并非亲传,只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
而这恰好就是王旻的心结所在,他太想要证明自己了,已有嫡传之资。
谢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们,她觉得如今的炼气士,求道之心不够坚韧。
也不尽然,总有例外。
因为先前葛师兄道破了天机,王旻埋怨道:“于真人是怎么想的,为何非要让陈平安趟浑水。一辈子没为钱字发过愁的大财主,借了点钱而已,心里就不痛快了?”
葛道人调侃道:“师弟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借那么多的钱出去试试看?”
王旻大声笑道:“我要有几百上千颗金精铜钱,早借了。”
葛道人问道:“师弟你有?”
王旻说道:“我没有,才如此说嘛,白捡个便宜。”
葛道人伸出一只手,“巧了,我手边恰好有五百颗金精铜钱。我先借给你,你再借给陈平安,我们先谈好利息,你再跟陈平安算利息?是亏是赚,我们师兄弟,各凭本事?”
王旻将师兄的胳膊使劲推回去,结果推不动,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边,已经有所表示了。师弟你这个最早看出陈山主大道可期的同乡长辈,就不意思意思?”
王旻苦笑道:“不如敬而远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将那片神仙坟,可以归还大骊宋氏了。”
王旻点头道:“师弟马上书信一封,寄往桃叶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语道:“陈清流与落魄山亲近,是事实。”
否则他也不会跟陈灵均喝那么多顿酒。
青衣小童这条黄庭国境内的御江水蛇,如今走渎成功的元婴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页,都不敢写名字。
如果算上陈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贾晟,再加上北俱芦洲那两位,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都可以凑一桌了。
他们全是陈灵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设想这种场景,都觉得……无语。
大海之上,青光乍现。
葛道人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
知道轻重利害的王旻更是紧张万分。
陈清流转瞬间来到山巅,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你们俩道士,就这么忧心红尘事?”
葛道人问道:“见着陈山主了?”
陈清流点头道:“见着了。”
王旻问道:“怎么说?!”
陈清流笑眯眯反问道:“如果没记错,我与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夹生饭的关系,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贵人多忘事了?”
王旻笑了笑,与这位道号青主的剑修,抱拳致歉。
陈清流点点头,“道行低,气量大,与邹子刚好相反。”
王旻满脸尴尬,可不敢接这个话头。
葛道人说道:“青主道友就别卖关子了。”
陈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剑气残留,电光交织,呲呲作响,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颤。
陈清流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既然欠了齐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就得卖他小师弟一个同样天大的面子。”
当年第一个勘破“贾晟”的人,就是读书人齐静春。
齐静春还主动请出陈清流真身,双方相谈甚欢,喝了顿酒。
后来因为齐静春揽事,承担了骊珠洞天积攒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扑。当时王朱尚未恢复真龙身份,这就等于是齐静春帮忙接下了一剑,让当时还是飞升境的陈清流,去扛那真龙气运气势汹汹滚滚而至的反噬一剑。陈清流一向不喜欢欠人什么,所以肯定是要还的。
先前在东海水府,那个顶聪明的年轻人,还知道不是与老秀才和礼圣搬救兵,而是请出了那位没有喊齐师兄的齐先生,齐静春。
这就让陈清流不得不提早偿还人情了。
陈清流笑道:“放心,一个泥瓶巷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怜虫,能够成为今天暴得大名的陈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沉吟不语。
王旻仍是忍不住开口道:“陈山主喊来了文圣?”
葛道人摇摇头,想得太简单了。
与师弟王旻不一样,葛道人一直留心天幕,不是等于玄的身影,而是……礼圣!
陈清流放声笑道:“喊来了老秀才,就拦得住了?以地利的路数,跻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摇、宝瓶、桐叶三洲而已。”
王旻咂舌不已。
陈清流淡然道:“当我决心递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可挡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亲临,还真拦不住陈清流递剑斩头颅,所以当时陈清流才会建议陈平安要一并喊来礼圣。
礼圣如果愿意从天外返回浩然,陈清流暂时杀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来,你们中土文庙,就千日防贼好了。
礼圣打架本事大,陈清流肯定承认,但要说就能将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旧做不到。
除非礼圣先肯将王朱的真龙身份剥去,陈清流不管是跌境,还是去功德林吃牢饭,都认栽。
问题在于礼圣,做不出这等勾当。
所以如果那个年轻人,自恃靠山多,一个仙人境剑修,胆敢不知轻重,身处险境而不自知,真以为单凭一己之力,撂几句狠话,就可以拦阻真惹恼了陈清流,那就先斩真龙王朱,连陈平安都一并宰了。
要说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几手压箱底手段。
沦为一头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凭此合道十四境,注定已成奢望。
对不住,十四境剑修之外,我还收了个好徒弟。
我这个当师父的,从来不知道郑怀仙到底想要做什么。更不确定他会不会掺和此事。
问题在于,你们文庙,就可以确定郑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别赌。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边的剑气,好奇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清流笑道:“无缘无故蹦出个貂帽少女,她说要亲眼见识一下我的剑术,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问道:“是那飞升境圆满的白景?”
陈清流点头道:“是她。”
这场问剑,点到即止,不伤和气。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挨了一剑。
葛道人心中了然。
这就说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问剑一场。
而白景,那是一个敢偷摸着往远古书生车队头顶,砸下一片剑术如滂沱大雨的主儿。
葛道人问道:“她剑术如何?”
陈清流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想法。
葛道人只是耐心静待下文,好像非要陈清流给出一个中肯评价。
比如当世数座天下,有无与她剑术高度、杀力大小相近的剑修?
同样是不被师尊记名的那个师弟卢岳,如今的飞升境剑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还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无合道的迹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来这百年之内,她有无合道的机会?
陈清流有点答非所问,“这才是剑修。”
剑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纯粹剑修该有的样子。
葛道人说道:“贫道准备去一趟西方佛国,青主道友有无兴趣结伴同游?”
陈清流想了想,点头道:“是可以去那边看看。”
王旻心情复杂。
已经忘记了,不知是谁给过一个稀奇古怪、深邃难解的评价。
人间剑修就是殉道者。
王旻压下心头怪异感觉,问道:“青主道友,你是一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陈清流笑道:“怎么看?看都不看。”
王旻再次无言以对。
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缘由,并非陈清流过于自视清高了,一来老资历的十四境,能够积攒道力,拓宽道路,让一条所谓的独木桥,变得无比宽广,境界底蕴更深,尤其是像陈清流这种,更是可以借助斩龙一役的成果,砥砺剑锋,百尺竿头更进一大步。再者恩泽于那场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们,不是被外力推了一把,便是被人拽了一下,或是更下一等的,走了某些旁门左道的捷径,到底不如老瞎子、陈清流他们的自辟道路,等同于自造天命,强行撞门而入,单凭一己之力合道天地,从此天高地阔,大自由。
陈清流双手负后,神色淡然。
不知者谓我狂,知我者谓我狷介。
何谓真正自由,我只与我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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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854章《一只笼中雀》
注2,950章《将来之事》
注3,790章《备战》
注4,1079章《人间半部书》
注5,32章《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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